澳门旅游业20年变迁：这里不只是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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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澳门灯光节街景 拍摄：陈宪声

记者 | 郑萃颖

编辑 | 沈霄戈

1974年，十六岁的陈宪声进了澳门影楼做学徒，为内地游客冲洗照片。

照片上游客们并没来过澳门，他们在上海外滩、北京天安门广场前，穿得整整齐齐，一家老小站在一起，在相机前摆出灿烂的笑脸。

因为当时内地还没有彩色冲印店，所以大卷大卷的胶卷由专人在广州收集，辗转送到香港或澳门，冲洗完了再送回内地影楼。

那时，澳门人也是香港时尚流行的追随者，大三巴街道满街的小贩，贩卖着香港拿货的服装百货。同时迁来的还有香港制造业，相片冲印机器是从香港购买来的二手设备。

到了春节时候，陈宪声手里的胶卷连夜不睡觉也印不完，打一张彩照3毛钱，一晚上可以赚几百元。他那时并没有想到，有一天内地游客会成为澳门旅游的绝对主力。

早期游客，在西望洋山看内地

1980年代，日本经济达到二战后巅峰。书中记载称，出国购物的日本游客买下了世界上70%的奢侈品。他们也来到了澳门。

陈宪声记得，日本游客最常去澳门的西望洋山（主教山），他们对尚未完全开放的内地充满好奇，最喜欢买的就是景点旁边古董店摊上的毛主席像章、中国古钱币，甚至土地公之类的百姓家里传统神像 。

导游会指着远处告诉这些游客，对面就是内地。当时西望洋山对面只有个山头，了无人烟，现在是高楼迭起的横琴。

左、右图分别是陈宪声在2006年和2019年拍摄的照片，从西望洋山的视角可以看到对面横琴的变化

1980年珠海设立为经济特区，一些中外合资的彩色冲印公司在珠海建立，澳门的彩色冲印产业和旧设备一起转移到珠海。也有珠海企业引入了一台一百多万元的全自动冲印设备，日渐激烈的竞争压低了利润。陈宪声的老板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意。

陈宪声也开始在澳门各行各业中谋生计。他做过水客，将澳门进口的电子零件、红牛、丝袜、力士香皂带去珠海销售，再从珠海买些更便宜的菜回澳门。他还开过白牌车（无牌照的士），拉一些不耐烦排队打车的游客，有时还帮人做点装修。

随着国际经济形势的转变，日本和台湾的游客开始减少，香港游客成为来澳门旅游的主要人群，物价便宜，有距离优势的澳门一度成为香港人的后花园。

1995年，珠海金湾机场和澳门国际机场先后正式建成通航。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开始富裕起来的内地旅客迫不及待去香港一看究竟，有些顺道来了澳门。

1990年代中后期，澳门人刘振权把在香港做服装外贸生意赚的钱拿来炒股，结果遇到金融风暴，输掉了积蓄。转而在旅游公司做起帮内地旅游团报关的工作。

他需要拿着团队客人的名单去香港各个关口报关、登记、盖章，每次奔波三四个小时，以备第二天内地旅游团可以顺利入港。

那时候去趟香港四五千元，相当于不少内地游客一两个月的工资。他们在香港购买化妆品、照相机、首饰珠宝和电子产品，也有的团会去澳门走一走。

跟随旅游团来到澳门的内地游客会发现，澳门很小，离岛还没有发展起来。旅游团就是看看东望洋灯塔，瞅一眼赌场风光，然后去新马路、大三巴附近的街铺买手信，每家店都是杏仁饼、花生糖、蛋卷、猪油膏、肉干和咸鱼。

当时澳门处于现实窘境：制造业大部分转移到了内地，国际贸易地位被香港拥有，而回归前澳门背后的葡萄牙政府采取“无为而治”政策。

2002年，回归后的首任澳门特区政府开放赌权，将博彩业由一家经营变为多家经营，吸引资本，希望借此让澳门走出经济低迷。博彩股份有限公司、永利度假村（澳门）股份有限公司、银河娱乐场（澳门）股份有限公司分别竞标获得博彩业经营权。

博彩业崛起，带来了游客和就业

澳门特区政府预测，博彩业发展需要大量从业者，同时制造业剩余了大批失业人口。于是澳门政府出钱，补贴文化程度不够的居民去读文化班。2002年底至2005年，陈宪声都在文化班里补课学习，还考级了普通话。

在此期间，澳门金沙娱乐场2004年开业，不到半年就实现了回本，急需劳力的金沙对外招工，给出月薪九千元的诱人岗位 ，几乎是当时澳门大学毕业生薪资的两倍。之后大量年轻人开始进入博彩行业。

金沙集团雄心勃勃地开展起金光大道项目，在当时的滩涂地上打桩、填海。博彩娱乐城相继开业，澳门的楼价开始上涨。陈宪声也在老师的建议下完成了庄荷（赌场发牌官）课程。

2003年起，越来越多的内地省（市）开放了居民个人赴澳门游。数据显示，2003年，访澳游客总数为1188.8万人次，内地游客占其中的48.3%，而到了2005年，访澳游客总计1871.1万多人次，内地游客占56%以上。从2005年始，内地访澳游客接近香港访澳游客的两倍，稳居澳门第一大客源地。

澳门过去25年入境游客数量增长图

2006年，陈宪声进入了银河娱乐旗下的赌场做荷官。赌场生意兴隆，需要三班倒、24小时接待游客。这门产业给澳门带来了大量就业，和丰厚的赌税收入。

澳门从“东方蒙地卡罗”的称号，逐渐升级为“东方拉斯维加斯”，最后博彩收入超越拉斯维加斯成为全球最大赌城。

澳门坊众学校副校长陈家良告诉界面新闻，澳门的博彩业还带动了典当业，以及和旅游相关的酒店业，餐饮业，手信业。澳门新增了世界级的超五星酒店，手信业的小作坊也发展成了钜记饼家这样的大品牌。

博彩业带来了财富，澳门在一些往返博彩城的线路上有免费大巴车（发财车），全城主要文化景点对游客免费开放，澳门的国际音乐节要比香港的票价便宜一半。这些当时看来还是博彩业外的附加看点，也为日后澳门发展非博彩旅游业打下了基石。

2008年，《珠江三角洲地区改革发展规划纲要》中，首次提出澳门建设世界旅游休闲中心的定位。

内地反腐强力推行后，加上东南亚其他国家博彩业发展的竞争，澳门博彩业的贵宾厅业务受到影响，澳门博彩业收入在2014年6月开始持续下降。

内地游客出境旅游的经验日渐丰富，周边目的地泰国、日本等地的旅游吸引力不断增加。澳门意识到单靠一个“赌”的特色很难长久吸引游客，开始探索非博彩业多元化发展。比如新建设的博彩城也开始增加购物店、美食和娱乐休闲活动的比重。

今年的澳门灯光节 拍摄：陈宪声 今年的澳门灯光节 拍摄：陈宪声

澳门特区政府提出要通过水域划定与珠三角城市互通，发展海洋旅游业；建设经贸服务平台，其中包括会展、建筑、会计、金融等服务；通过港珠澳大桥的建设，加强与珠三角地区的协同发展效应，促进港珠澳地区旅游业的相互带动作用。

刘振权已经成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游，他的内地客人也在逐渐发生变化。他记得以前主要是老年团，大家在金碧辉煌的赌场忙着拍照、溜达、玩一把。预留一个半小时赌场观光，到了集合时间，总有游客乐不思蜀，或是在富丽堂皇的建筑里迷路。

而近两年，年轻的度假休闲游客增多。港珠澳大桥开通后，周末和节假日直接从珠海入境澳门的广东游客更多了。刘振权的团队客人从最初来自北上广，到现在来自全国各地，还有新疆、内蒙古的游客回家后给他寄特产。

澳门的直飞航班增多，港澳通行证简便，内地客人不需要跟团，自己背起包就能来到澳门。

携程旅游网的数据显示，内地游客们对澳门的吃喝玩乐也更加了解，他们去DFS旗下T广场（澳门四季名店），去威尼斯人的雅丽-国际品牌免税店购买奢侈品牌、美妆、珠宝和腕表，或者去新濠天地观看《水舞间》演出，去影汇之星搭乘8字摩天轮。

“澳门面积小，交通简单，餐饮集中，所以游客可以在赌场体验，也可以去老城区吃美食、逛古城。”陈宪生说。

这也是澳门旅游的另一个趋势。涌入的游客不再拥挤在核心景点和博彩城，而是逐渐开始向城区的各处分流。

从酒店客到游全城

过去的澳门旅游业主要集中在博彩综合体，以及大三巴、妈阁庙等主要景点。而很多澳门本地特色的餐饮店铺、文化古迹则隐藏在被游客忽略的大街小巷。比如刘振权自己就喜欢穿街过巷，去三盏灯、烂鬼楼巷的小吃店，或是去老店铺找些古旧物件收藏。

由于游客过于集中在主要景点，老城区的一些店铺面临关门歇业的局面。陈宪声朋友的父母在老城区有一个地道云吞面的铺位，但老城区人流少，这位朋友更愿意去热闹的赌城做经理，收入也更高。

如今澳门政府对这类个体店有比较宽松的政策，可申请政府资助，也可以雇佣成本较低的外劳。

2005年，澳门历史城区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澳门历史城区的卵石小道，中葡文化交融的建筑，还有全球各地的小食，都使整座城市成为一个可以用脚步丈量的景点。

澳门各界正在引导游客分流。澳门坊众学校副校长陈家良告诉界面新闻，澳门街坊总会经济委员会和澳门政府合作，从2017年开始，在每年的十月初五举办康公夜市。由街坊总会牵头，办理夜市的食品卫生、交通疏通的手续，邀请各类澳门中小商铺前去夜市摆摊，还和博彩公司合作，将他们的游客拉到夜市来体验。

“一方面带动旧区的社区经济，一方面把一些快经营不下去的老旧品牌，通过夜市激活起来。”陈家良说。现在他们还计划开发更多的旧区，建议政府和新科技结合举办光影节，在教堂、庙宇等文化古迹开展艺术活动，活化历史文化遗产，把康公夜市的模式复制到澳门其他“冷门”区域。

澳门政府也在推动文创业发展，鼓励本地青年、艺术家，进行文化创意设计，在文创产品上传播澳门魅力。

澳门人胡志杰是一位参加过多次奥运会和全运会的拳击运动员，但他另一个身份是文创设计师。从小喜欢画画的胡志杰，一直想将他所熟悉的澳门的美好，挖掘出来，包装重塑，变成所有人都可以买回家的纪念品。

2016年他和合伙人创办了O-Moon品牌，这个名字一方面代表团圆，另一方面也是广东话中“澳门”的谐音。

比如他喜欢澳门特色建筑里的蓝白色瓷砖花纹，这种花纹本身就是葡萄牙和中国文化的交汇象征—中国青花瓷被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人吸纳之后，又融入本国特色带入了澳门。

胡志杰的设计作品：用蓝白色瓷砖花纹设计的澳门版Hello Kitty和日用纪念品

这份工作让胡志文觉得非常有成就感，O-Moon如今已经有4个专营店，10多个零售店，也进驻了巴黎人酒店、威尼斯人酒店等游客聚集区。

另一位文创品牌遊覓MEEET的创始人许美恩告诉界面新闻，自己做文创的初衷，也是想把自己从小看到的澳门之美，展现给各国游客。如今他们的礼品自动售卖机遍布澳门各大旅游景区，酒店大堂，还有机场、澳门旅游塔、外港码头、渔人港，每月销量在6000件以上。

胡志杰曾给澳门旅游局画了一幅手绘澳门美食地图，上面一一标注、展现了本地居民熟悉的地道饮食店。“很多隐蔽的店铺只有本地澳门人才知道。现在澳门发展很快，很多老店倒闭了，变成了连锁店。”他希望外地游客可以通过地图探索到更原汁原味的澳门。

胡志杰绘制的澳门美食地图

不过对于希望全方位探索澳门的游客来说，交通是个有待改善的问题。“每到节假日，澳门居民和游客都挤在公交车上。”传新澳门协会理事长林宇滔说。每逢内地的法定节假日，瞬间增加的游客量开始考验澳门这座小城的承载力。

澳门面积33平方公里，本地居民65万左右，而每年接待近4000万游客，并且这些游客主要集中在核心景点，景点附近的澳门居民节假日的出行受到影响。

今年12月，澳门第一条轻轨氹仔线正式开通进行试营业，覆盖氹仔的主要住宅区、旧城区和旅游区，并连接了澳门海、陆、空三个重要口岸，而未来连通氹仔线至A区及关闸的轻轨东线还在研究中。

去年10月，港珠澳大桥开通，改变了访澳旅客出行模式。澳门旅游局研究显示，访澳旅客因港珠澳大桥开通而更经常前往的城市前5位分别为澳门、香港、珠海、广州及深圳。另外，港珠澳大桥吸引访澳旅客更多地使用澳门国际机场。

澳门与内地的直航开通增加。2019年至今，上海浦东、虹桥机场共有3813架次航班飞往澳门，北京为1583架次，杭州、厦门、武汉、太原等城市也有大量直飞航班。内地往返澳门的直飞航线从2013年的21条增加到今年的35条。

“旅游业的发展，让澳门居民收入中位数从回归初不到5000元澳门币，到现在达2万元，相当于回归前的4倍。访澳游客数量也从回归初的700万增长到近4000万，增长超过五倍。”林宇滔说。

澳门旅游经济研究中心主席何超琼称，未来，澳门将在艺术、美食和会展业发展当中，提升其独特的魅力。

陈宪声的家在旧城区新马路附近，现在的工作则在美高梅，几乎每天都在两个游客聚集的区域穿梭。虽然节假日时他会选择绕过这些热闹的人群，但这种热闹也让他欣慰，他觉得澳门就是靠游客发展起来的，所以应该永远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

（文中陈宪声为化名。另感谢李嘉耀对本文采访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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