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海外的中国留学生:连续两个春节在异国度
作者丨张楠茜 编辑丨漆菲
和家人视频通话“云团年”,吃一顿有时差的年夜饭,戴着口罩逛华人街区,第二天照常上课……由于疫情滞留在异国他乡的留学生们,独自一人或两三好友在一起,度过了这个特殊的牛年春节。
“从没在外面漂过这么长的时间。”在美国留学的长沙女孩蔡雅芳说,她已经在加利福尼亚州度过了两个春节。本科四年她在北京读书,但每年都能回家过春节,贴春联、吃年夜饭、看春晚,是全家人的必选项。而这个农历初一,美国新增新冠肺炎确诊人数依然高企,加上回国无望,未来不确定,蔡雅芳的春节显得格外孤单。
在海外中国留学生的眼中,过去的一年可谓“悲惨元年”。不止蔡雅芳,在日本的留学生杨澜去年疑似感染新冠肺炎,独自熬过呼吸困难的漫长夜晚;在巴西的留学生苗芳因为担心疫情三个月不敢出门,更是拒绝一切社交活动。
每个留学生的生活和学习,都因为2020年而发生了转向,这似乎让2021年的春节显得更有意义——无论未来如何,他们都变得更加勇敢和坚强。
更加思乡的牛年春节亲手包的饺子排列整齐,是青瓜虾仁和酸菜猪肉馅儿的。这也是蔡雅芳第一次尝试羊蝎子火锅,她照着网上的食谱做,虽然不比北京的正宗,但汤味香浓,还算成功。想做凉菜,但在美国超市里买不到红油辣椒,用墨西哥辣椒酱拌了菠菜粉丝。
美西时间2月12日晚,蔡雅芳拿出手机,给家人直播年夜饭。远在中国长沙的爸爸妈妈,两张脸挤在手机屏幕里,眯缝眼睛仔细看着摆盘,笑着点评几句,也算远程见证宅家许久的女儿厨艺的进步。
留学生的“云团年”有时差。隔着十六小时的昼夜,北京时间2月11日除夕,蔡雅芳没能实时赶上亲朋们在国内的团聚。家里人给她发来了视频和红包。
她在2019年8月来到美国加州,进入蒙特雷国际研究院高级翻译学院深造。之后由于新冠疫情的暴发,至今未能回家,其间在异国连续度过两个春节。
像蔡雅芳这样滞留海外的中国留学生,保守估计至少有大几十万。
2020年4月,国际教育数据平台宜校综合英美等国机构的数据推算,目前在海外就读的中国留学生总数约为71万,其中本科以上学历的留学生约67万,低龄留学人数约4万。
几乎同一时间,据中国教育部官员透露,目前中国海外留学人员约为160万,尚有142万人在国外。其中美国约有41万人,日本、韩国约18万人。
独自在巴西圣保罗大学读研的苗芳,此时已经滞留海外一年多。她的牛年春节过得极为简单,只点了份泰国炒粉;去了趟东方街,很多华人的店铺挂上了红灯笼和春联——在二十几摄氏度的南半球,这里最能感受到春节的氛围。
就读于日本大阪大学大学院(理科)的研究生杨澜,同样独自度过了两个春节。
最近大阪气温回升,平日总是埋头做实验的杨澜难得出门聚个餐。晚上回到家,她收到了中国驻大阪领事馆寄来的新春包,里面除了瓜子、花生和蜜枣,还有连花清瘟胶囊和口罩,这提醒着她,日本疫情仍然严峻。
“今年只想回家。”杨澜说。其实去年春节,还不至于如此思乡。那会儿刚到大阪,她和同学一起去居酒屋聚餐,想着暑假就能回国探亲。“现在是真的难受,两年没回家了。”
为了迎接中国春节,在日本首都东京,作为标志的东京塔如往年一样亮起中国红,并将“希望”二字立于塔上,让在异乡的中国人感到些许温暖。但在蔡雅芳所在的美国西海岸,丝毫没有过年的气氛。她在租住的房子门口贴了副红色对联,看着春联,回想到了一年前,那会儿好歹还能有些欢愉日子。
2020年元旦前夕,蔡雅芳刚刚结束第一学期,从繁重的课业里暂时挣脱出来,于是和几位留学生租车前往旧金山游览,去了金门大桥、双子峰、艺术博物馆……
在作为地标的渔人码头,有放烟花庆祝新年的活动,来来往往的人们欢呼雀跃着。蔡雅芳望到前面有一对恋人,女生依偎在男生身上,天空是五彩斑斓的烟火,背影很浪漫,她拍下了这一幕。
“当时大家还不知道病毒是什么情况,我们看着烟花那么美,觉得2020年应该是崭新的一年、有不一样的感受,充满了期待。”蔡雅芳说,未曾想,接下来却是更为艰难的一年。
令人心惊胆战的2020去年春节,蔡雅芳看到一组照片,最热闹的长沙解放西路空无一人,二十年来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她虽人在美国,却担忧国内,跟父母打电话嘱咐安全;每天在朋友圈分享疫情新闻,希望更多人看到。
很快,美国也暴发了新冠疫情。从1月21日西雅图出现首例确诊病例算起,短短两个月内确诊病例超过了10万人次。
2020年3月17日,蒙特雷也发现了两例确诊,蔡雅芳囤好物资不再出门,她能感受到气氛的紧张:口罩变得难买,留学生想办法募捐和搜集防疫物资寄回国内紧缺的地区;学校改为了线上授课;公路上竖起路标,警告驾驶员不要聚集;平日人来人往的海边,从不戴口罩的美国人也开始戴上口罩。
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将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这让蔡雅芳倍感焦虑。那是她感到最无助的日子,除了担心病毒,更害怕会遭受种族歧视。
彼时,苗芳所在的巴西也变得愈加混乱。巴西总统伯索纳罗采取宽松的防疫政策,不但自己违反防疫规定、多次参加集会活动,还扬言,自己已经感染新冠病毒并且自愈。此外,巴西多名部长级官员也确诊感染了新冠肺炎。
巴西人也不戴口罩,就算戴也是花花绿绿的自制布口罩。上个月,苗芳的导师开车到她家来借了几个N95口罩。苗芳不敢邀请导师进门,只好站在门口聊天,才知道因为导师的儿子要高考,担心儿子在考场被感染,来拿口罩救急。
苗芳拒绝一切社交邀请,每天待在家里,除了倒垃圾和购物绝不出门。疫情也带来经济下滑,超市里的面包涨了价,但人们却得忍受失业和降薪,一些夜晚,她听到对面楼传出敲打锅具的声音,那是民众在发泄愤懑的情绪。
和苗芳一样,蔡雅芳的生活也只剩下学习和
美国内外局势的变化,让活在夹缝中的留学生感到胆战心惊。去年5月弗洛伊德事件后,即便在仅有3万常住人口的蒙特雷,也有很多人举着示威牌走上街头。7月,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出台新规,称留学生所在学校如果下学期全部采取远程授课,学生F类或M类签证将被取消,在美的学生则面临遣返。迫于各方压力,ICE后来取消了这一政策。
不止疫情严重,山火也迫近了。2020年夏天,加州大片土地遭遇山火,燃烧面积达到近1.6万平方公里,将近北京市的面积,并导致31人死亡。蔡雅芳所在的蒙特雷,空气中也有烧焦的气味,有同学因为山火不得不搬家。她则被困在家,不敢开窗,因山火飘来的灰尘使得昼如黄昏,感觉恍如隔世。
计划都被打乱。蔡雅芳本想夏天回国内调研,顺便回家。但因为疫情,中美双方的航班熔断、美国政府颁布旅行禁令,她不得不退票。
同样,苗芳去年4月初就买了回家的机票,担心路上感染病毒,想等巴西情况好些再说,疫情却愈演愈烈。国内严苛的防疫政策也变得更严格,从要求核酸证明加双周隔离,到登机时提供48小时内的双阴性证明。
从巴西回国无法直飞,苗芳需要先在圣保罗登机前做核酸,十几个小时飞到中转机场后,再做一次核酸,回国后再隔离21天。“巴西入境也要阴性报告,万一到了中转国检测出阳性,那真是中国回不去,巴西也回不来。”尽管父母多次提出让苗芳回家,但反复商量,大家认为还是待在原地更安全。
“要死也得等回国再死”对于很多人来说,过去这一年能活下来即是胜利。
杨澜2020年熬过了两场磨难。去年1月,她骑自行车时被机动车撞了。当时她感觉自己悬空转了两圈,接触到地面时全身疼痛、大腿流血。后来对方被判定全责,杨澜独自住了7天医院。
恢复身体后,杨澜继续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打工。由于晚上在实验室结束的时间不固定,她只能选择早上打工。
包括杨澜在内的在日本的留学生,大多会选择打零工补贴生活。每天早上,她都能看到行色匆匆打早工的同仁,“按规定,留学生一周只能打28小时的零工,有些人把所有时间都用上了”。
从1月中旬日本发现第一例新冠确诊病例起,短短一个月增长到400多例。但当时日本政府还没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民众的防疫意识也不足,杨澜打工的便利店为了保证服务质量,甚至不允许员工戴口罩。
到了2月底,杨澜疑似感染新冠肺炎,高烧一个星期。她自己在药店买了退烧药,配上连花清瘟胶囊,第二天早上退烧,但晚上又烧起来。她打算去医院做核酸检测,但因为东京奥运会的原因,医院对检测人数进行限制,只给她开了药。
有一天下午在学校,她突然浑身不舒服,早早回家休息。夜里突然呼吸不上来,她夜里11点给爸妈打电话,边哭边说:“我想回家,要死也得等回国再死。”
“出车祸的时候都没哭,但呼吸困难那晚哭了。”杨澜说,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日本。
后来有一段时间她没再出门。室友帮忙买菜放在厨房,等室友离开,她再去厨房做饭。当时买不到酒精,杨澜用学校的乙醇自制消毒酒精;吃医院寄来的汉方药。慢慢的,她的身体总算恢复了。
春天,日本进入紧急状态,所有的入学式和毕业式都被取消。杨澜所在的研究室改为每周线上开两次会,进行文献分享和任务布置。
6月紧急状态解除,杨澜回到实验室,变得更加忙碌。她再度回到打工的便利店时,入口处摆上消毒液,店内广播也循环播放“进入本店必须佩戴口罩”。但还是会遇到一些不愿戴口罩的老年人,任凭劝说也无用。
刚到日本就遇到疫情,杨澜几乎完全困在家里,根本没机会交到新朋友。“我已经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感觉快自闭了。”
所有留学生都有过“自闭”的感觉。苗芳所在的圣保罗大学从去年3月开始就转为线上授课,到了12月学校课程结束,什么活动都没了。“整个人是受不了的无聊,每天躺在家里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苗芳说。
在美国,蔡雅芳宅在家中,睡眠时间也一点点被侵蚀,她每晚都极难入睡,且容易惊醒。
蔡雅芳最长接近四个月没出过门,从房间到大门是仅有的活动范围:买东西用手机APP,倒垃圾最多走到门口。到了10月,她已经严重失眠,脑中好像有个阀门,一到晚上就打开,现实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令她倍感焦虑。
日本的疫情也是反反复复。去年10月,日本政府为了振兴经济,推出 Go to travel 和 Go to eat券,鼓励人们在国内旅游。杨澜也购买了消费券,吃烤肉和寿司。到了11月,杨澜明显感觉到,大家对疫情变得疲惫而松懈,每天在研究室待十几个小时,只有在跟老师汇报的时候才会戴口罩。
杨澜来日本之前,本想春天看樱花,秋天赏红叶,冬天泡温泉,但每次刚要迈出腿,都因为新一轮病例的增加而取消。2021年的元旦前夕,她本想去东京,但当时东京新增病例达到944例,创下疫情暴发以来的单日新高。最终,她只得改在大阪跨年。
“对生命的认知加深了”蔡雅芳还记得2019年8月刚到美国时,飞机在旧金山机场落地,接着坐大巴来到蒙特雷。这里以旅游和休闲著称,人们坐在海边小店吹着海风,观察海滩上懒洋洋的海豹和海狮,她被这一切所吸引。“一切都是崭新的,有很多好奇和期待。”
2021年1月,经历了一年的疫情,蔡雅芳跟同学再度来到海边,疫情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很多热闹的小店已经关了门。
延续不断的疫情让世界变得更为撕裂,但她也头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的动向和她如此“息息相关”。
疫情期间,蔡雅芳帮朋友翻译了一部武汉抗疫的纪录片,守在屏幕前看原片时,她看到曾经去游玩过的黄鹤楼、武汉大学和东湖,想到这一年发生的一切,哭得稀里哗啦。
“这一年,我对生命的认知加深了。”她说,“以前,出门、和人交流、去超市买东西……随时可以实现。但是疫情突然断掉了一切日常,你觉得理所应当的,其实不是理所应当的。”
如果没有疫情,蔡雅芳打算毕业后继续深造,学习国际贸易与经济外交。但当授课改为线上以后,她改变计划,打算先找找工作。
对杨澜来说,去年最大的改变是更加独立和坚强。去年7月底,她从合租房里搬了出来。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住,虽然偶尔会有点寂寞,但感觉更自由了。
今年9月,杨澜将迎来硕士结业,她打算攻读博士,回国就更显得遥遥无期。研究生期间,杨澜一年所有的假期总共不超过21天,回国之后光是隔离就超过两周,假期显然不够用。
苗芳也在去年搬了家。疫情前,她住在学校旁边,既方便上学也省钱。租住在大院似的地方,每人一间房,厨房共用。疫情暴发后,她得自己做饭,担心人多易感染,就找了一间单身公寓。新住址距离学校远,但价格合适,只是晚上会听到附近流浪狗的集体吠叫。
疫情之前,苗芳考虑去美国读博,一直在准备语言考试。但随着美国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的激增,加上特朗普政府针对留学生的政策不断收紧,她感到极大的不确定性,决定留在巴西继续读书。
苗芳很想念去年元旦时去墨西哥旅行的经历。她与一位当地老妈妈攀谈许久,“她问我想吃什么?来自哪里?还有在哪里读书……”苗芳说,那时新冠疫情还没暴发,人们也不用戴口罩,可以看到彼此温暖的笑容。
(实习生李菁晶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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