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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

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制图:程璨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孙庆玲 朱娟娟 堵力

1月25日中午,钱先生炒了几个菜,用饭盒装上,手机都没带就钻进了车里。还是那条走了多少年的老路,从武昌,过桥到汉口。

路上少有的畅快,到了长江大桥,两侧已经摆了一个个红色的塑料隔离墩,里面灌上了水。

“看来真要封路了!”

钱先生的外甥女是武汉协和医院的心脏科大夫,90后独女,她妈在南方,孩子一个人在汉口,除了上班就是隔离。

“按说不该冒这个险。外甥女那个小区是父亲的房子,离协和很近,住了不少医生。”63岁的钱先生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但是,微信里3张照片深深刺激着他——协和医护自己裁剪、制作口罩、防护服。他知道,外甥女一直在用自费购买的口罩,去会诊新冠肺炎病人时用一次性手术服替代防护服。

外地亲戚都在群里说,让她请假,别冒险了,咱家培养一个博士不容易。她父母担心却鞭长莫及。

天大地大舅舅最大。

怎么帮孩子呢?家里也没什么专业防护设备,钱先生能做的,只有“给她送饭”。

“保护好自己啊!”隔着门,隔着口罩,他把饭盒放在楼道里,远远地看了一眼里面如花似玉的孩子。

回家的路上,钱先生脑子又开始激烈地过程序:扔口罩,钥匙、外衣、鞋要用酒精消毒,赶紧洗澡。家里再用84消毒液擦洗一遍。

因为,武昌家里他还有93岁的老父亲——必须兼顾好!

当天晚上12点,武汉宣布中心城区禁行机动车。

大桥上下,江城内外,闪烁的车流不见了。

900万留守的武汉人,除了几万名确诊病人,更多的,被困在家的方寸之间。

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2月15日,湖北省武汉市,武昌站铁路桥洞下,一名行人拖着行李通过。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李隽辉/摄

天问

“这个病毒太狡猾了。”钱先生不停地感叹。

武汉九省通衢,商贾云集之地,衔远山吞长江,自古楚河汉界兵家必争。

病毒无形,那些旋转着的、不闭合的RNA,遇到人就扑过去,以摧枯拉朽之势便能毁我们生机勃勃的呼吸道。

它诡谲而阴险,在中国这只“公鸡”的丹田处暴发,要想辐射全国,可谓得尽了地利。

而暴发之时又恰恰在中国春运高峰,全国性的“乾坤大挪移”,它又抓住了天时。

天地人三元,能与这病毒一抗的,只有“人”这个要素了。

武汉人,是被病毒选择最深重的受害者,也同时被历史选择为抗击病毒的急先锋。

2020年的春节注定是张兵这辈子最灰暗的记忆。

“年夜饭吃了什么?我怎么忘了?”

因为那天,爸爸走了。后来妈妈、自己、爱人都进了医院或者方舱。

他想向上天示弱示好,他想进入时空隧道,让一切重来。但命运没给他机会。

这个世界上,是真没有“如果”啊!

张兵本想趁着寒假和春节带着父母、妻子找个海岛一起躲下武汉的湿冷。“如果”能早点离开武汉就好了。

1月13日,78岁的父亲开始发烧,此前父亲的一位牌友也曾发烧,“那时大家都没往这方面想,直到牌友住院,被新闻报道出是新冠肺炎患者,我们才开始怀疑。”张兵说,那时自己还每天去病房陪父亲。

大年三十早上,父亲在ICU走了。张兵都没办法看他最后一面,“脑子蒙蒙地”去办理了殡仪馆相关手续。

初一就将父亲的骨灰“送上了山”。也是在这天,张兵收到医院的电话通知,他也确诊了。同一天,他妻子、母亲也做了CT检查,显示肺部有磨玻璃影,“但没法做核酸检测,只能按照‘疑似’处理”。

现在回想起来,张兵说,疫情初期那一个月,是许多武汉人的至暗时刻。

武汉有一张宣传画,“98抗洪我们挺过来了,08雪灾我们挺过来了,这次武汉我们也能挺过来”。

家庭破碎人飘零,不是想挺就挺得过去的。张兵一夜一夜睡不着。伤痛、恐惧的情绪浊浪滔天,而自己只是一叶扁舟,根本无力控制方向。

那段时间,度日如年,眼眶也总是湿的。

“当时医院给开了药就在家隔离。”张兵记得,自己和家人在邻居眼中就像定时炸弹,他能感受到邻居的防备,“这也可以理解,我就退了邻居群,基本不出门,除了去医院检查、开药”。

医院里总是“人山人海”,急诊室内挤满了输液的人,有的人自己拿着架子坐在马路边的广场上输液;急诊大厅排队检查的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外,大家也顾不上“隔1米”的要求挤在一起,有的人举着吊瓶排着队,有的人因为呼吸困难直接倒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根本看不到希望。”张兵当时在日记中自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上院,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 2月15日,湖北省武汉市江岸区,武汉市中心医院南京路院区被征收为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后,一名医院职工把物品搬离。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李强/摄

自强

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整个城市都蒙了。协和、同济医院的医用物资还没有着落,社区里的物资供应和人们的情绪也都变得紧张。

钱先生琢磨着怎么自我调适。他很快接到了邻居的电话,“不能等了,我们自己组织吧,一个是进货,不要再挤在超市排队,空气太差;一个是自主报体温”。他进了邻居群。大家用接龙的办法轮流买菜、统计体温。

“在帮助到达之前,我们必须要先依靠自己。”他不能给病毒钻空子的时间。

“每天起来,我们就忙着做饭吃饭和消毒,渐渐就没时间忧心了。”钱先生说,早晨起来窗户大开着通风,拿了菜回来,用酒精消毒衣服和鞋底。然后稀释了84消毒片墩地。桌椅、洗手池、厨房设备,每天擦洗很多遍,“不停地劳动就是锻炼”。

让他骄傲的是,他所在的小区是周围唯一一个没有确诊和疑似病例的,“很幸运,我们每一户都是那种高度自律、做事严谨的人”。

“封城”之前,孟元(化名)就听到小道消息,立刻去了菜市场。当时她感到了异样——买菜的人很多,前面阿姨不仅堆满了一小推车的菜,又塞满了两大塑料袋。

孟元回到家,把摊位上最后两棵大白菜,还有10多斤土豆、萝卜等其他易储存的蔬菜,一样一样摆在家里。

爸妈下班回来,还数落她:“买这么多菜干嘛?我们初一就回老家了。”两天后,武汉真的封了城,很多人蜂拥去超市抢购。而孟元则靠着这些储备坚持了两周没出门。

孟元家里开始进行分餐,做好饭用公用餐具去盛,然后拿到不同的房间去吃。开水煮洗完的餐具分别放在3个不同地方,有的放厨房,有的放客厅。大年三十吃年夜饭,3人才坐在了一起,但一顿饭下来几乎全程沉默,“没有人敢讲话,怕飞沫传播”。

但家里的蔬菜还是告急了,在读博士孟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研究了各种线上买菜、购物的App,做出了一份买菜攻略,算准时间,抓紧下单。等外卖到了,约定好取菜地点,等送菜小哥走后,自己再过去取,“就像对暗号接头一样”。

在整个武汉超市都充斥抢购人群之时,汉阳芳卉园小区的居民有福了。因为这个小区有个能人。

30岁的赵勐是“菜鸟驿站”的老板。疫情初现,赵勐当机立断垫资买了1吨大米、1.5吨面粉、1000斤油和800斤面条等,放在驿站内。事实上,春节以来,赵勐经常不在驿站。腊月二十九,他加入志愿者队伍,开车往返仙桃等地,为武汉的医院运送医疗物资。

不在驿站时,赵勐打开驿站的门,发条微信朋友圈,让居民自己下单来拿物资,再通过二维码付款。“付多少钱,居民自己在网上查了价格后取平均值给就行”。

“一段时间以来,大伙儿付钱都很自觉,站里物资也分毫不差。”赵勐认为这个有1400多户居民的小区人素质高、人品好。

赵勐其实就是这个小区的一个租户,但他给了每天忧心忡忡的邻居们最大的抚慰,让“正气存内”,自然,“邪不可干”。

1月27日,没有暖气的房间彻寒。

胡先生的微信里有人@所有武汉人:“在家隔离的武汉人今晚组织大型活动,有愿意参加的一起哈。今天晚上8点开始,届时大家打开阳台窗户唱就可以了,不唱不散!合唱《义勇军进行曲》,唱完大喊三声‘武汉加油’!”

他立刻打开了窗户,还有半个小时,“大家压抑了那么长时间了,发泄一下情绪很重要”。

才兴奋了不到10分钟,网上一位自称协和呼吸内科的医生却强烈呼吁:“请立即叫停小区开窗唱歌事件,极度危险,有传播肺炎可能!”胡先生戴好口罩伸头一望,发现很多家的窗都打开了,人脸模糊,“这楼间距大几十米呢,没问题吧?”

也许是医生的话起了作用,胡先生小区唱歌的人不多,但是听到了很多人用武汉话高喊“武汉加油”。自己带着儿子离窗户一米也跟着喊了一通,感觉心里舒服很多。

“这不是自嗨,是心理自救!”胡先生说,张飞就是“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这是振我声威。

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 2月15日,湖北省武汉市江岸区,大雪中,一名戴着防毒面具的警察。他刚刚将一位患者送到武汉市中心医院南京路院区。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李强/摄

扛着

2月初,抗疫最要劲儿的时候,很多老师学生校友情绪低落。武大宣传部请一群最牛大咖题词,为武汉加油。

情人节那天,武大官微是这些“国宝”的主场。李德仁院士、张俐娜院士、冯天瑜教授等不仅题词,还庄重地落款:于武昌、或者于武大、于珞珈。

於可训老教授更是写了一首诗并亲自朗诵——

我想,我该是又恋爱了/我爱上了让我/天天禁不住热泪盈眶的/这座城市。

我爱上了让我/天天禁不住怦然心跳的/这些人民。

你要让我说/这座城市哪儿好/我让你看看/用血肉和生命垒起的战壕。

你要让我说/这些人民哪儿好/我让你听听/用离别和牺牲谱写的歌谣。

我不能用我喜欢我爱/这些通俗的字眼/也不能用亲吻和拥抱/这些流行的动作/来表达我的恋情。

我只能对着视屏/挥动双手/隔着防护服/送一个飞吻/

然后,轻轻地说/武汉,我爱!

武汉是军工重镇,名校云集,多少国之栋梁聚居于此。他们跟武汉人民一起扛着,这城怎会倒下?

2月12日,80后黎婧确诊新冠肺炎,被送进沌口方舱医院。那几天,武汉天气阴冷,还飘起了雪,黎婧不适应,洗头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心慌慌的,“担心女儿和父母被自己传染”。

直到第五天,“算算日子,家人应该没事。”黎婧悬着的心算落了地。

她打听到了可以洗头的地方。洗完头走到方舱医院的小广场上,发现天放晴了,太阳出来了。她开始观察身边为大家服务的医护人员:裹着厚厚的防护服,一些很平常的动作也“笨笨的、憨憨的”,像极了“大白”。兼职插画师的她手痒痒了。

是的,既然躲不过,就扛吧,家住黄鹤楼旁边的黎婧有武汉人骨子里的倔强。方舱里不乏普普通通的日常,其中却滋长着生的力量,黎婧喜欢,也想记录下这些瞬间。脑子里想着那些瞬间,笔尖随着思绪在纸上滑动,那些烦躁、无聊、不安的情绪仿佛都被驯服了般,安静了下来,有时画着画着自己甚至会不自觉笑起来。这对她来说,是种宣泄,也是种娱乐。

平时不怎么玩抖音的她还开始琢磨着剪辑、配乐,“就是想告诉人们方舱不是‘灰色’的,这里的生活充满力量和希望”。

没想到,粉丝数不断攀升,35.5万!

新冠病毒没把她打倒,却把她逼成了新晋“网红”。

有人说,喜怒忧思悲恐惊,传导几个周期后,勇敢的武汉人对病毒建立了心理免疫力。在方舱广阔的空间里,在音乐韵律中,打开了单元门的隔断,放开自我,“不服周”(湖北话,即不甘心不服气——记者注)成为一个群体的强势心理内核。

父亲去世的阴影并没有离开张兵,他到了方舱两夜未眠。

但他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状态——大家朝夕相处,“床头相对”,像是提前进入共享社会,有了吃的喝的都见面就分。

大家甚至会做些无厘头的事,“比如说有时你睡着睡着突然会有人拿个小零食砸你,挺幼稚的,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平时觉得俗气的像是广场舞,平时觉得幼稚的比如一起吃零食,在这种集体战“疫”的时候,都成了心灵的治愈剂。

“算是苦中作乐吧,集体生活可以充实时间,转移焦虑,还能保持好心情、提高免疫力,不是说战胜病毒,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免疫力吗?”张兵说,大家能在方舱相遇,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出舱当天,张兵被转至隔离观察点,他把这里称为“方舱PLUS”,因为饭菜比方舱好吃,还能吃到热干面、喝到“莲藕排骨汤”。每天,他都会在朋友圈里更新“方舱PLUS”的日常。闲着没事,张兵就把能洗的衣服都洗了,没事时他还喜欢自己K歌,录点小视频分享给朋友,他们已经约好等“死里逃生”,生死之交们要去找个小馆聚聚,像往常那样就着酒,谈天说地。

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2月15日,湖北省武汉市,一名行人望向两家没有营业的商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赵迪/摄

巷战

“别以为苏德战争都是阵地战、坦克战,最惊险、反败为胜的转折点其实是巷战!”林勇(化名)在给单位8个下沉到同一街道的党员做思想工作,他用电影《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激励大家,“敌暗我明,掐断感染源就要靠我们‘巷战’。”

林勇是武汉市属企业下属文化单位的副总,过完年就接了指令下沉到街道。

刚开始,在家憋坏了,出门觉得是解脱。9个人都穿上了一次性雨衣,眼镜外戴个面罩,里面是一次性医用口罩。全副武装的他们在阳光下合了一张影。

但第一天下来,他就不行了。嗓子哑了,腰疼,趴在床上不想动。当时,居民根本受不了被封,要出院子。他不断解释封闭小区的意义、挨家电话问体温,了解确诊病人家庭情况。

怎么也是个“总”啊,林勇平时办公室坐惯了,哪做过这种“琐碎活”。

后来下雪了,街道干部累倒了,他们9个人成了主力。

每天,他要打电话统计体温,做表格,统计确诊、疑似、治愈人数,组织运货,早7点出发晚7点回家。当时,确诊病人都居家隔离,他负责传递药物和生活用品。担心传染老母,自己每天隔离在15分钟车程以外的房子里。

开始豪言壮语的“巷战”,现在变成了“琐碎”。

有一次,一个居民拨打街道热线要买药。他二话不说买回来送上楼。3天后,这人说药不管用非要退了。他臊得脸通红,好在有口罩挡着,跟店员说退货。店员说,当时买药还有赠品,那就一起退。因为居民不肯拿出赠品,店员就不给退。林“总”被骂了很多难听话。

林勇气得肝疼。外地的同学劝他,你过去只有跟知识分子打交道的能力,现在你得学着跟基层百姓打交道了。

2月8日3时37分,武汉城市防洪勘测设计院有限公司的刘佳佳半夜醒来看手机,发现单位微信群里发布了一则通知:号召党员干部下沉社区。

刘佳佳想了想,也报了名。

他被派遣到武重社区中北路中学教师宿舍。这是一个没有保安、没有物业的“无人值守”小区,需要有人配合管理、24小时值班。

临时搭就的帐篷里,起初只有两张板凳,第二天,有了灯和简易床铺。刘佳佳很快摸清了小区的住户情况:入住12户居民共24人,其中70岁以上的有7人,独居老人有3位,还有1名孕妇。

在社区,每个志愿者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70岁的胡爷爷是独居老人,糖尿病药快用完了。刘佳佳跑了附近3家药店,也没买到。后来,他骑自行车花了30分钟,买回来送到老人手上。

2月23日,在上门发爱心菜时,刘佳佳了解到,孕妇李女士预约了3月4日到医院做产检。3月3日,刘佳佳提前帮忙约好了社区的爱心的士司机。

4日,刘佳佳本来是晚班,但惦记着李女士的事儿,他早晨8点20分还是来了,叫李女士下楼将她送上的士,还把随身携带的自用消毒酒精喷雾塞给她。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到最好。刘佳佳又嘱咐保安,李女士从医院回来进小区门要做好消杀,他想了想,又回来说,“消杀过程你们要拍照给我留档”。

由于尽心尽责,刘佳佳被推选为武重社区省直疫情防控党员志愿者突击队队员和小区组长。

至今,他值守的小区无人感染。

到今天,林勇已在街道干了一个月零3天。他发现自己晚睡晚起的毛病改了,每天早晨上班路上心情不错,中午饭后还能坐在椅子上眯40分钟,适应了!“什么总不总的,大难来了,尽力帮更多的人一起活下来”。

林勇又有力气在微信群里发表演说了:每个人都在适应什么是战争状态,战时和过去的和平时期是两回事。医院大夫倒下了,就由各地医护人员补上;街道干部倒下了,就由我们补上;就像部队打残了,再重新组合发起新的冲锋。这就是总体战阻击战人民战争。

胡先生从17楼看着下面的志愿者来来往往地忙碌,感叹:这次武汉共产党员的表 现让我钦佩!他们像医生一样浑身包裹着,背上却没有名字,他们干了那么多细碎的工作,我们也不知道谁是谁,但看着他们就很有安全感。

“武汉在渡劫,有10万在努力活下来,有10万在累死累活帮我们活下去,还有800多万人忍住一动不动,也是一种战斗。”胡先生感叹。

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2月15日,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共享单车在小区门口搭起“路障”。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李隽辉/摄

至爱

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

有段时间,坏消息滚滚而来,真假难辨。这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

与妈妈在家朝夕相处了40多天,29岁的田甜(化名)发现,“两个人哪怕不说话,只要知道另外一个人在,就觉得安心”。

她做视频,妈妈也积极参与,有时帮她举手机,有时建议她更换角度与光线,还有时,正在拍摄,妈妈不小心“插话”了,母女俩一度“笑场”,再重拍。

很多没被病毒打倒的武汉人也说,一二月份的自己胸闷气短。究其原因,也许病毒密度太高,也许是恐惧带来的窒息。而封城这么久,如果说带来什么好处的话,恐怕就是,懂了家人的重要,发现了人情的魅力。

经历了这一劫,加上篮球巨星科比突然的去世,田甜发现自己的一些观念在悄悄转变,“要勤俭节约,存一些钱,可有可无的东西以后不要买;饮食要健康规律;想做的事要赶紧做,不要拖延,因为每分每秒都很金贵。”

也许,应该听妈妈的话,谈场恋爱——田甜悄悄告诉记者。

湖北大学研二学生肖婷的爸妈离异多年,过去她都是一个月打一两次电话,“有事说事”,报喜不报忧。

这一次,从滞留在武汉的第一天起,爸妈不约而同每天给她打电话,还要求“必须视频”。

从电话里,她知道了爸爸在家乡做巡逻防控志愿者,会提醒爸爸注意防护;第一次知道了妈妈生意里的一些事情,她也开始试着给妈妈出些主意。经历了这次疫情,她发现,自己实际也是渴望多与爸妈交流的,“以后,可能要重新考虑与爸妈的关系了”。

方历娇每天目送丈夫刘佳佳去社区服务,眼里满是担心。但她告诉记者,忽然发现了他在巨大压力下能这么细致,这么拼命,在任何状态下都对社区的老人特别照顾,“为他骄傲”。

如何奖励他呢?这些日子,方历娇厨艺大爆发,起码满足了丈夫的口福再说:土家糯米饭、干煸糍粑、土豆饼、清蒸鳕鱼、红烧对虾、猪蹄火锅……

病毒弥漫在四方,看不见摸不着,而亲情人情是实实在在的,在面对不确定的时候,背后靠着的人,是安全感的源头。

东湖高新区龙泉街高峰村支王咀湾位于武汉城郊。50岁的农民王建平留意到,村里那些打工回来过年的,因为封城走不了。他们没地,菜不够吃怎么办?

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琢磨上了跟妻子胡正兰种的七八亩地。小白菜与菜薹长势喜人,“自己反正也吃不完”。

没想到跟妻子两人一拍即合。正月以后,夫妻俩陆续采摘了近600斤蔬菜,分装好后,一部分送给附近缺菜的村民,一部分送至村委会转送给偏远的村民。每户少则三五斤,人口多的就送十多斤。

有的人家要给钱,王建平乐了:“谈钱就远了。”

这时候,菜就是战略物资,人情比天大。

3月,武汉大学的早樱娇艳如故,只是寂寞开无主。

有人拍了张照片——一位穿了全身蓝色防护服的校工在艳丽怒放的樱花下匆匆走过——巨大的色彩反差,惊艳了网友。

也有人从照片中看出了这场战役的大功臣——校工的状态。

寒假里,学校还有许多留校生。疫情开始之后,武汉高校都进行了封闭管理,学生被限制在一个个“孤岛”里,他们的安全和生活保障成了学校的头等大事,校工们也成了穿梭在“孤岛”间勇敢忙碌的“摆渡人”。

由于武大太大,在校学生寝室分散,学校想尽了办法。对那些在食堂登记留校的学生,盒饭全部送餐上门,由宿舍管理员专人领取,让学生尽量不出宿舍,避免校内人员流动。

有的留校生开玩笑说,终于实现了“三餐送到床头”的梦想。

武大宣传部负责人告诉记者,截止到目前,除了第一临床学院一个硕士生在一线帮助医务人员被感染以外,留校的796个学生都没有被感染。

靠山

武汉,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虽是移民城市,但在大开大阖、大旱大涝、巨热巨冷、又辣又咸的特殊环境下,顽强,成了在此生活的人的共同烙印。

长江横穿而过,横渡长江是这个城市每年的节目,所以骨子里有怼天怼地的屈原之风,恨不得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正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不仅有跳起广场舞的彪悍病人,也有“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人。

程先生是武汉通信企业的干部,住在一个4000多户的大社区,其中有十几户确诊。生死阴影笼罩之下,45天了,他没怎么下过楼。生活越来越简单,够用就好。但精神上对书的依赖加深了,每日制定了阅读任务,从哲学、文学、历史,到一些专业的通信技术书籍,看了十几本。

程先生每天很忙,在房间里快步走,然后阅读,想问题。

武汉这些年发展很快,进入了“万亿俱乐部”,去年全国前八。

从十几年前悲叹的“中部塌陷”到今天“中部崛起”,武汉成为中部地区的领头羊,成就有目共睹。可,这一下,势头被重创。

“所以武汉今天特别需要学习辩证法。”程先生说,百年基业、承平日久,渣滓太多,需要经历波折,涤荡一下污泥浊水。

“也好。”两个字一出口,他眼睛就湿了,代价太大了,“生死是人世间最大的事,就像汶川地震、唐山地震带给人的,是永久的伤口。”

好在这里有“朴诚勇毅,不胜不休”的文化底蕴,所以他相信“九头鸟”们:“武汉保卫战,锻炼了武汉人,也锻炼了全国援助湖北的部队,像是给国家打了疫苗。将来国家靠的就是这一批人!”

1月28日,还在过年的日子,空军预警学院的教授闫世强已回到办公室看书了,“难得的独处与清闲”。

《菜根谭》说,“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学院虽在武汉市中,闫世强在滔天的祸事中让自己平心静气。

他正在构思新的论文,“我们雷达兵预警系统有很多成熟的经验和做法,再加上近年我国战略预警体系的建设成果,我想结合国家应急预警体系建设这次暴露出的突出问题,开展针对性研究”。

其实,在舆论刚刚批判武汉贻误战机的时候,闫教授就参加了一个“应急圈-智库专家”群,这个群有70多人,既有北京的大学教授,也有深圳研究院的人,既有研究人工智能的专家,也有大数据方面的从业人员,既有军人,也有地方科普人士。“只有充分自信的人才明白,改变,必须有自己的努力”,这个群规定大家不骂不喷,发言必有建设性。

“武汉的痛,不能再重复。”他说。

听说钱先生的外甥女是个刚工作的医生,记者问道:“韩国有医生护士罢工,日本私人诊所因不愿被传染而关门。你家孩子一个半月在重症隔离室没休息过,是不是很后悔让她学医?”

钱先生摇头叹息:“孩子大了,要独立面对这个世界。湖北的医院里,4万多医护人员,每一个医生护士后面都有一个家庭在顶着。我们不能退。”

何止医护,每一个快递小哥、运货司机,火神山雷神山和方舱工地的建设者,量体温的保安、志愿者,炊事员、送餐员,药店、快餐厅的售货员,还有暴露在病毒感染风险中为大家服务的警察、基层干部……他们背后,都有一个家庭在勉力支撑。

这些家庭、这些细胞组合在一起,就是怦怦跳动的大武汉,就是中国的丹田。

前不久,世界卫生组织赴中国考察专家组外方组长布鲁斯·艾尔沃德说:“全世界真的欠了武汉人民的情,我想让武汉人民知道,世界知道你们所作的贡献,我们正在跟世界分享你们的故事,你们正在做的事情非常重要。”

在这场举世震惊的大疫中,武汉一边抗击最残酷的病毒,一边向世界输出了自己的价值观——无与伦比的顽强。

谢谢你们,900万武汉人,春天来了,花开明媚,阳光普照,是你们给中国给世界赢得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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