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之后的宁南扑火队:牺牲者的行李还在宿舍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下称“宁南扑火队”)2班、6班共20人,原本应该在4月5日20时接替轮班结束的1班、5班。不过,6班班长刘树维“没看到人,只看到照片”。
3月30日,宁南扑火队共计21人驰援西昌泸山火场,次日凌晨,由于风向突变、风力陡增,18名扑火队员和一名当地向导不幸牺牲。目前,另外3名队员仍在医院接受救治。
4月4日,18名牺牲队员的骨灰被18名队友从西昌市殡仪馆接走,在车队的护卫下回到宁南。等候在广场的队员们从队友手中一一接过骨灰,高喊着“兄弟接你们回家了!”每接收一盒骨灰,声音就响起一遍。
这场山火,让这支81人的队伍折损了近四分之一。在悲痛之外,队伍的专业性也一度受到质疑。对于这支队伍的前路,4日下午,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回应南都记者称,“一是选好队长、配齐队伍,二是加强训练,强化管理,三是提升能力……”话没说完,他开始哽咽,“打好他们的森林防火战。”
空荡的回程车
3月30日19时许,宁南扑火队接到紧急命令,要前往西昌火场支援。这支扑火队加上队长共有81人,分为8个班,每班10人。微信群里,7个班长都回复了“收到”,正在西昌办事的6班班长刘树维没有及时看到消息,直到队长何贵银给他打来电话。
十多分钟后,何贵银再来电称,他将带着正在营地驻训的1班和5班支援,其他人先原地待命。
正在营地收看新闻联播的1班、5班开始紧急收拾行李。这一轮,这两个班已经在营地驻训了一周。
当天20时许,司机邱明(化名)载着21名扑火队成员,从营地朝西昌方向出发。路上,队员们拉着家常,有说有笑。23时左右,一行人到达火场所在地——西昌市经久乡蔡家沟水库,并从此处上山进入起火点。邱明的车就停在离水库几百米远的地方。
队员们上山后,邱明和领队、司机一起驱车为队员们取干粮。路上,他听到坐在他前排的领队接到电话。“当地的巡山护林员说风向有变,往四周燃起来了。”三人紧急赶回后,邱明看到,四周都是火。“风也大,烟也大,眼睛都睁不开。”
牺牲者遇难地在泸山背面靠近柳树桩的地方。南都记者 何玉帅 摄
3月31日凌晨1时30分,当地联合指挥部接到火场灭火人员报告,宁南扑火队21人在一名当地向导带领下,去往泸山背侧火场指定地点集结途中失联。
后来,一张以宁南县“南丝路大厦”为背景的扑火队员合影开始在网络上热传。照片里大多是1班和5班的扑火队员,正好有21人。
扑火队员刘顺全也在照片里,他接到了数十个电话,大家都问他“去了没有”。刘顺全告诉南都记者,他来自3班,春节前,1班和5班在营地驻训,有一位队友在工地上走不开,和他互换了班次。当时他和大家一起和合影。“队里的人都很通情达理,只要有谁忙的话就会和其他换一下班。”
出现在照片中的另一名1班队员则接到“一两百个电话”。事发前几天,这位队员因生病住院,和其他班的队员换了班次。也正因如此,当天他没有出现在西昌火场上。3月31日一大早,刘顺明去医院看望这位队员,他眼睛红肿,脸色很差。他告诉刘顺全,这一晚,他一直在不停地和其他队友联系。4时左右,他曾和队友岳仕明联系上。岳仕明在电话里哭着说,已经看见很多遗体。“本来应该是我去的。”这位队员说。
3月31日7时许,搜救队伍搜寻到3名扑火队员,随后陆续发现有19人不幸遇难,其中18名为扑火队员,1名为当地向导。
4月3日,牺牲者遇难地,熔化的水壶。南都记者 何玉帅 摄
得知消息的队员们在微信群里商量决定,中午12点来营地集合。刘顺明还记得,那天,队友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在营地四处走走看看,宿舍里还摆放着21人的生活用品。大家都在等待通知,“上西昌去,接兄弟们回家。”
司机邱明的大巴车上,队员们的行李还放在他们头一天晚上去西昌时,各自坐的位置上。每个背包都装满了这趟行程所需的换洗衣服、帐篷等等。
3月31日,邱明把21件行李全部拉回了在宁南的营地。这趟回程的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成立3个月的队伍
3月30日,距离宁南县林草局成立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刚过3个月。算上此次支援任务,该队伍一共参与了4次扑火。这支专业扑火队前身是民兵打火队,队员都是附近乡镇的居民。队伍共有81人,除队长外,被分为10个小班。1-6月是防火期,80人分为四轮,每轮2周,来营地集中驻训。其他时间,则在原地待命。除担任扑火队员,他们都有各自的职业,比如开餐饮店、开三轮车、开理发店、务农等。
这场山火,让这支队伍折损了近四分之一。在悲痛之外,队伍的专业性也一度受到质疑。
“太气了。有人说我们只能打小火。”4月4日,南都记者在营地见到了一脸疲惫的6班班长刘树维。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眼里满是红血丝。刘树维告诉南都记者,2日,他和队员们曾看到质疑他们专业性的说法,感到很难受。说到激动时,他一度忍不住落泪,“我认为我们这支队伍是打得起硬仗的。”
44岁的刘树维从二十六七岁开始打火。他回忆,扑火队接收报名时淘汰了很多人,接收的大多是民兵,有5到10年的扑火经验。在入选的队员中,有人十七八岁就开始入行,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据他介绍,牺牲的刘勇虽然只有二十四岁,但从十多岁就开始参与打火;牺牲的钟生文和黄元林都去打过泸山大火,这是他们第三次去泸山;2008年抗震救灾时,也有不少队员以民兵的身份参与救援。
4月1日凌晨1点,四川西昌森林火灾尚未被扑灭。南都记者 何玉帅 摄
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告诉南都记者,在专业扑火队成立之前,许多队员作为民兵属武装部管理和训练,每年有两到三天进行扑火培训。那时,他们“平时是民兵,有火情的时候就是打火队”。专业扑火队成立后,队员们接受了有针对性的集中训练。
田龙斌曾向媒体介绍,在民兵队时,打火员一年发1000元钱,80个人一年就是8万元。现在,县里专门划拨了180多万元。队员的工资是1500元一个月,班长1800元一个月,只有1-6月这个防火期有。若有救援任务,每人每天补贴200元。
多位队员告诉南都记者,平时的训练主要由队长何贵银指导。何贵银是8个班的总队长,8个班都归他管。“不管在哪里打火,他都是冲在第一。”
田龙斌也介绍,何贵银专业能力很强,曾经是森林武警,2000年12月开始当兵,2016年12月退伍,在部队干了十六年,期间还当了代理排长。
4月4日,南都记者在营房里看到,墙面上贴着的驻训管理制度显示,集中驻训队员需要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严格完成各项训练任务等。队员们在驻训期间有严格的时间、学习内容安排表。早晨是体能训练,晚上一般是收看新闻、自由活动。白天的训练内容包括队列训练、机具操作、灭火基础理论、扑火知识培训等。“我们和当兵的是一样的(管理)。”刘树维解释。
队员们的学习时间、内容安排表和一日生活制度。南都记者 吴佳灵 摄
成立三个月,除参与扑火工作外,队员们也曾负责抢险和其他任务。刘树维回忆,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县里在进出宁南县城的金沙大桥上设卡,他和许多现已牺牲的队员们曾一起在那里值班,很多队员每天值十二个小时,连续值了很多天。“我们这支队伍,不管抽调我们做什么,只要喊到就必须要去。”
“兄弟接你们回家了”
4月4日上午,西昌市经久乡森林火灾牺牲勇士追悼会在西昌市殡仪馆结束后,18位宁南籍牺牲者的骨灰在车队的护卫下被送回宁南。宁南县扑火队也派出18人赴西昌接18名队友回家。18辆英雄车的副驾驶上分别安置牺牲者的遗像,他们的家属、队友陪伴在车上。
4月4日上午,四川西昌市经久乡森林火灾牺牲勇士追悼会在西昌市殡仪馆举行。南都记者 何玉帅 摄
刘顺全也在其中一辆车上。他此行负责接回他的表兄弟、队友陈章华。陈章华被装在黑色的骨灰盒里,盒子上覆盖着一面五星红旗。这个盒子就放在刘顺全旁边的车座位上。
回忆起早前在殡仪馆看到队友们时的情形,刘顺全还是难以相信,“大炮黄元林,一米八几,至少有一百六七十斤,很高大的一个人,在水晶棺里面看见只有一小段,感觉人真的很渺小。”
当天12时许,宁南县许多门店都已闭店,已有多位市民手持鲜花、横幅上街等候。攒动的人头中,不少市民在微信群中实时分享车队的行程信息。15时许,车队到达宁南县,道路两侧已站满居民。人群中不断传来啜泣声,还有人群一遍遍重复地呼喊,“英雄,一路走好。”车辆驶离后,街上的居民仍走向车队方向,他们在警戒线前驻足,久久不愿离去。
扑火英雄的遗照被安放在副驾驶座,他们的骨灰被队友接回宁南。南都记者 何玉帅 摄
穿着橙黄色的森林消防服的队友们早已在悼念广场等待。车辆到达后,等待的18位队员从归来队友手中分别接过牺牲者的骨灰。其他队友则一排排站在广场上,脱帽敬礼。他们高喊着“兄弟接你们回家了!”每接收一盒骨灰,声音就响起一遍。
虽然扑火队成立的时间不久,但不少人在队伍成立前就互相认识,“铁得很。”刘树维说。他手机里还存着周全生教他包扎伤口的照片。队长何贵银经常说,既然成立了这支扑火队,大家就好比亲兄弟。
刘顺全曾和1班、5班一起集训两周,那时,他睡在樊桂伟的上铺,后者还爬到他床上来玩。樊桂伟外号叫“尾巴”,两个人曾给对方洗鞋。刘顺全还用过陈科金的毛巾。
来自各行业的人因扑火这一契机相聚在一起。樊桂伟家做甜酒生意,经常拿甜酒到营里免费分给大家;曾顺富开理发店,每次都帮队员们免费理发;黄元林家开农家乐和米线店,队员们进营房第1天就是去他家吃的米线。“感觉像回家一样。”刘顺全说,训练之外,大家私下还会一起K歌、聚餐、喝茶。
而何贵银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营地上。刘顺全说,离营地走路几分钟距离就是何贵银的家,但他一般都不回家住。刘顺全最近一次驻训时,何贵银曾向所有的队员报告称“回去看一下”,那时他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回去。刘顺全最后一次见到何贵银是在“三八”妇女节。在附近的桃花村,何贵银难得陪着妻子和孩子游玩。
事发后,队友们陆续前往牺牲队友家中看望遗属。4月4日下午,刘顺全去到樊桂伟家。樊家有3个孩子,刘顺全见到了他10多岁的大女儿,他曾经给她买过土豆片。“我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记得一点点,和爸爸是战友。”
前路与待解的疑问
4月5日,星期日,如果没有这场意外,2班、6班原本应该在这天的20时接替轮班结束的1班、5班。但6班班长刘树维“没看到人,只看到照片。”
这几天对宁南扑火队的队员们来说十分漫长。刘树维每天凌晨三四点都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就是牺牲队友的模样。“我都哭怕了。”刘树维说。他告诉南都记者,这几天,他经常和还在医院治疗的“干儿子”陈科金视频通话。“他还不能说话,但会点头。”
刘顺全则经常点开和队友们的聊天对话框,回放之前他们之前发给他的语音。他和他们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停留在他3月31日早晨发起的“已取消的通话”。
一切都还是队友们3月30日刚刚离开的样子。营房大厅的墙上贴满了81位队员的照片和信息。旁边的宿舍里,军被叠得整整齐齐,床下还放着拖鞋、脸盆、牙刷、毛巾等。队员们的个人生活用品极简,几乎看不出太多日常生活的痕迹。床前的凳子上,放着他们临走前打包好的行李,包上还写着名字、电话。事发后,这些行李被司机原封不动地拉回了宿舍,还没有被打开。
4月5日,宁南扑火队营地宿舍。 南都记者 陈灿荣 摄
4月5日,宁南扑火队营地宿舍,队员们的背包。 南都记者 陈灿荣 摄
宿舍的柜子里放着队员们的工作笔记本。李洪刚的笔记停留在3月26日,授课人是何贵银,内容是“灭火装备”。这节课,他记录的最后一句话是“注意事项:水枪不宜在0℃以下使用。”
就连营房的楼下,也都还停着他们日常出行用的摩托车,没有人骑走。
留下的队员需要重新鼓起勇气才可能走出失去18个队友的阴影。刘顺全告诉南都记者,去年3·30木里县森林火灾发生后,就有家人、朋友劝他说,这份工作很危险,不要再继续做。这次之后,有更多人来劝说。“担心肯定是有的,但是还是不想放弃。”刘顺全说,“人人都放弃了,那以后的山火谁来管?”25岁的他已有七八年的打火经历,打火之余在当地做生意。
对于未来,6班班长刘树维也给出了类似的答案,刘树维说,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之后扑火队的工作还是要继续。“这支队伍要是不存在了,如果哪里发生火灾,哪个去打?扑火队还是要招新人‘顶起来’,不可能就这样散了。”
追悼会结束的当天下午,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在当地一家酒店会议室接受了南都记者采访。南都记者询问他这支队伍的前路,田龙斌回答,自己只能提供一个思路,具体还需要县里决定,“一是选好队长、配齐队伍;二是加强训练,强化管理;三是提升能力……”话没说完,他开始哽咽,“打好他们的森林防火战。”然后,他便匆匆离开了会议室,赶往下一个会议。
相关调查仍在进行当中,还有关键问题尚待解答。4月5日,西昌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泸山正面森林草原灭火前线指挥部指挥长刘光宇表示,“目前国家、省级相关部门已组成核查组,来(对扑火队员牺牲过程)进行核查。真相,一定会还原。”
采写:南都记者 吴佳灵 发自四川凉山
南都记者 林子沛 实习生 何东颖 陈婷婷
摄影:南都记者 何玉帅 陈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