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初愈的纽约医生:每天和死神拔河,不能沉
文 | 特约作者 庞玉红
“我从屋里一头走到另一头会上气不接下气,咳嗽时仿佛是从肺里咳出来,这感觉很恐怖,”纽约长岛的住院医师尼古拉斯·赫尔南德斯(Nicolas Hernandez,下称“尼克”)这样回忆刚刚出现症状时的心情。“最煎熬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感染的时候,”尼克说,“后来收到新冠确诊的消息,我反而镇定了一点。”
纽约长岛是一块伸入北大西洋的半岛,紧邻纽约市的皇后区,却和纽约市内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的热闹氛围截然不同。相比之下,长岛更像安静松散的美国郊区,岛上居民大多住在独栋住宅中,周围树木环绕,海滩连片,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鹿在林子里散步。
尼克就住在与皇后区接壤的长岛纳苏郡,平时主要接诊70岁到100岁高龄的病患,生活忙碌但还算规律。然而始料未及的新冠肺炎疫情,让他服务的社区医院Northwell Plainview Hospital变得如同救火现场,短短一个月内医院的三个重症监护室(ICU)已经满员,连ICU里的等待区也有躺着需要治疗的新冠病人。他平均每天要接触15位新冠患者,时刻提防他们的情况恶化。
随着前来就诊的人数增多,医院开始在一楼设置“排除区域”,用来专门治疗疑似感染的病人。如果之后的检测结果呈阳性,病人们会被转移到另一层“新冠区”继续治疗。3月份的第一周,Plainview医院就已收治近60位新冠肺炎(COVID-19)确诊病例,其中包括18位重症患者。
在世界卫生组织(WHO)1月30日宣布此次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后,新冠疫情在美国国内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美国总统特朗普在1月31日宣布针对中国的旅行禁令后,一直试图淡化疫情的严重性,反复在白宫记者会上强调美国民众感染的风险较低,还称新冠病毒会随天气转暖而消失。
然而到了2月29日,华盛顿州报告了全美第一个新冠死亡病例,尼克也是在这时才意识到疫情很可能在美国迅速扩散。“也许出现第一例死亡病例时,我们就应该全国关停,因为这就像乒乓效应,一个人会传染另一个,”尼克回忆说。
尼克接受视频采访美国疾控中心(CDC)直到3月3日才放宽了对于新冠病毒检测的限制, 而当时Plainview医院的核酸检测需要等5-7天才出结果,医生们也刚刚开始摸索应对新冠病人的措施。
3月16日,当尼克结束休假回到医院上班后,他接诊的第一位病人是一位83岁的老太太,有心脏疾病史,老人说自己呼吸困难并且感觉非常虚弱。当时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按照自己一贯的操作对她问诊治疗,直到她的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
后来,尼克又被调到ICU和呼吸科的医生一起治疗当时已经接入呼吸机的两位病人。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也中招了。3月17日,尼克开始干咳,两天后感到浑身疼痛、畏寒、呼吸急促,医生的直觉告诉他:这不太对劲。他在3月20日做了核酸检测,3月22日确诊。
在西班牙语中,“corona”(冠状)是“皇冠”的意思。尼克说,感染了新冠病毒后,剧烈的头痛让他觉得仿佛日日都顶着皇冠。由于症状较轻,肺部尚未出现病变,他选择在家隔离观察。“头几天非常痛苦,我不停地发烧,整个人都很疲倦,有一天我打了六个盹儿也没能恢复一丝力气。”
发热、乏力、咳嗽、丧失味觉或嗅觉是新冠病人的常见症状,尼克也不例外。他失去了味觉,全身关节疼痛,血氧含量一度降至89%,而正常人应该在95%左右。
尼克每天都盼着自己的病情能好转, “我的小女儿刚满8个月,家里还住着从秘鲁来拜访的姑妈,如果我撑不过去这一关,还传染了家人怎么办?”
对于新冠患者来说,他们承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病痛,还有心理上的煎熬。尼克的女儿正处在喜欢父母亲亲抱抱的发育时期,但他却不得不在家带好口罩,独自在屋内隔离。尼克的父母住在皇后区,离他只有20分钟车程,由于担心传染,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去看过父母。
健康时的尼克和他一家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他的病情反反复复过了12天,这期间妻子埃斯特蕾雅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其实早在疫情刚开始时,工程师出身的埃斯特蕾雅就很敏感,在家门口用黑色胶带贴出了一个隔离区,尼克每天晚上到家后,都要在隔离区内换掉上班时穿的衣服,换上一套便服去浴室洗澡,出来后再把刚刚穿的衣服连同工作服一起放进一个单独的袋子里,由妻子集中清洗消毒。家中的预防措施很周到,但尼克还是在医院感染了。
随着疫情在欧洲扩散,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国等国家都出现了较高比例的医护人员感染。虽然美国疾控中心和相关政府机构没有统一收集数据,但据《美国新闻和世界报道》4月初统计,接受该杂志采访的35个州中有10个州分享了数据——共有1119名医护人员确诊新冠肺炎。截至3月30日,宾夕法尼亚州有4.4%的卫生保健工作者患有新冠肺炎。在俄克拉荷马州,已确诊的新冠病毒感染者中有10.6%在卫生保健部门工作;在俄亥俄州,这一比例约为20%。而在疫情最严峻的纽约州,虽有医护人员因感染新冠病毒去世的报道,却没有披露州政府的统计数据。
尼克说,相较于大多数患者,自己算是幸运的。年轻,具有医学常识,常年吹小号——这些都帮他缓解了心理上的焦虑,也能让他在家合理评估自己的身体状况。3月28日,尼克发烧38.2度,那是他最后一次发烧。三天之后,尼克的症状慢慢消失,医院允许他在4月1日回去工作。
与中国对新冠病人的康复标准略有不同的是,美国疾控中心最新发布的针对医护人员感染后返岗的指导纲领中规定了两种策略:
一是要求两次间隔超过24小时的连续鼻咽拭子标本呈阴性,无发热症状,呼吸道症状改善; 二是超过三天没有发热症状,且呼吸道症状明显改善,并且距离首次出现症状已超过七天。由于目前没有足够多的试剂盒用来检测康复的病人,Plainview医院采用了第二个标准。
重新踏入病房的第一天,尼克就在急诊室接待了50名患者,几乎全部为新冠病人。与上一次在医院工作时的心情不同,返岗复工的尼克现在更能理解新冠患者们的情绪和痛苦,并且试着用自己康复的经历来鼓励病人们。
尼克与同事在医院与“抗击新冠”的板报合影,图片由受访者提供穿梭在急诊区和ICU病房里,患者们的情况几乎瞬息万变:有的病人昨天还戴着氧气面罩,今天就接入了呼吸机;有的刚从氧气面罩换到鼻导管,没多久就迅速恶化戴上了非再呼吸性面罩。一位34岁的女性患者在输氧并服用了一些类固醇之后,在两天之内情况就有好转;而另一位67岁已经病痛缠身的男性患者入院时由于太过痛苦,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已经接上了呼吸机。
“每天在医院巡房,仿佛是一场跟死神的拔河比赛,我总想着如何能帮病人摆脱供氧仪,但是病人实际好转的概率大概只有五成,”刚刚巡房结束的尼克无可奈何地说。巡房查看病人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尼克还要填写病例,跟家属通报情况,去病房查看情况有反复的病人,然后再回到办公室更新病例,安抚病人家属,如此循环往复。
尼克每天清晨出门,往往要到晚上11点多才能回家。医院的N95口罩储备不够,每个医生一周只能分到一只,尼克就在N95外面再套一层医用外科口罩,每次进入病房就换掉外面的一层。全身防护服本应该是每日一换,但是医院要求医生们暂时保留,以防之后供给短缺。
目前Plainview医院里有超过150位新冠病人,其中有20位都在ICU接入了呼吸机。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呼吸机短缺问题,医院所属的Northwell Health医疗系统用3D打印技术开发了一个转化器,把原来的非侵袭性正压呼吸器(BiPAP)转化为有压力控制的呼吸机供新冠患者使用。
虽然现在医院里仍有多余的呼吸机,但情况很快就会发生变化。纽约市的医疗系统已在满负荷运转,仅在4月6日到7日的24小时中,市内新增确诊病例接近4700人。向长岛的医院转移新冠病人,在尼克看来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一名在2017年飓风“玛利亚”和2019年地震时两次在波多黎各参与救灾的医生,尼克面对生死已经变得比普通人更豁达。但即便如此,在谈到新冠病毒时,他的声音还是哽咽了。
“这是个非常坏的病毒,我们现在还没搞明白它背后的科学原理。它在人群中扩散,仿佛是用社会达尔文主义来筛选人类,但其实都是各凭运气。”在他看来,这场疫情无异于一场自然灾害,尤其是在纽约这个大都市里,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一时刻被感染,或轻或重——或根本不自知。由于尚未发现特效药,尼克认为,现阶段在得病后经治疗恢复,在身体内形成免疫可能是疫苗到来前唯一的解药。
随着新冠病毒在3月份肆虐纽约州,纽约市成为整个美国的疫情 “震中”,截至4月8日累积确诊人数已超过8.7万;尼克所在的长岛纳苏郡的确诊病例也迅速攀升至2万人以上,成为仅次于纽约市的第二个重灾区。4月4日,尼克的祖父也不幸感染新冠病毒,进入尼克所在的医院治疗。
回到工作岗位的尼克,图片由受访者提供虽然坏消息不断,但尼克一直试图保持乐观。现在每个新冠病人出院,医院职工都会全体鼓掌,并播放披头士乐队的《HERE COMES THE SUN》(太阳出来了),帮助病人们振奋精神。
也许是基因里携带了拉美民族乐观的天性,也许是返岗后的工作比之前更加繁重,尼克说,自己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中,他需要打起精神来服务病人。
接受采访后,第二天早上5点,尼克亲吻了妻女,走出家门,开车去医院。路上他打开音响,波多黎各歌手Pedro Capó的热门单曲 “Calma”在车内循环播放,歌声抒情而热烈。
“放轻松,宝贝,我们一起去沙滩,治愈你的灵魂。”
(本文作者庞玉红是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硕士,自由撰稿人,纪录片从业者,现居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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