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原阳四名男童被埋:违规复工下的死亡阴影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20年4月18日,河南原阳县一施工现场由于司机卸土时的违规操作,4个男童被意外压埋,而现场救援时使用挖掘机进行剖挖也让家属产生了巨大质疑。经调查,这一涉事项目属于无证施工,被初步认定为刑事案件。这样一起悲剧让我们得以窥见复工热浪下的阴影,四具残破而弱小的躯体拷问着我们,我们要开工,要建楼,安全防护和监管跟上了吗?
不当的挖掘机救援
李建康一家从没想过,距离自己家100多米的高级楼盘会这样改变自己的一生。虽然离得近,但因为一道铁皮围栏的阻隔,他和家人从未靠近过那里。第一次在新闻上看到楼盘的名称“盛和府”三个字时,他感到很陌生,但一夜间,这三个字就成为了他一生的噩梦。
他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见到儿子。那是4月18日晚上10点,三个小男孩的身体平躺在5米深的土坑里,他们的上方高悬着一只黄色挖掘机铲臂,铲斗停滞在空中。冰冷的机器横亘在围观人群和土坑之间,只有10米,李建康依旧看不清孩子的样子,但他确信下午走失的儿子小然就在里面,他疯了似地往里冲,想见孩子一面。
穿着制服的安保形成了一道人墙,死死将他拦住。混乱之下,他靠毛绒绒的上衣辨别出了小然的身体,满脸血迹和残破的脑壳让他心碎。直到晚上十点多,120到达,人们抬起孩子们的遗体送上车时,李建康抓住机会靠了上去,他摸了摸小然的身子,热乎乎的,他抬起小然的手,手臂很快又趴下,软软的,像是他还没有去世,只是睡着了一样。
5个小时前,也就是4月18日17时30分,建筑工地里挖出了第一个男孩的遗体,那是李建康的邻居刘团伟的大儿子,9岁的小恩。紧接着,是10岁的小邦、7岁的浩浩和5岁的小然。从小邦到其他三个孩子,被挖起的时间相隔了将近5个小时,家长们对整个施救过程充满了质疑。
事发现场刘江伟最后一次见到四个生龙活虎的孩子是在下午4点20。弟媳刘团伟的妻子买了些鸡块带去给孩子们吃,他们大快朵颐后,便一起出去玩了。李建康打完工回到家时,看了一眼,四个孩子也还在小路上打打闹闹。
往常5点半之前小然一定会回家吃饭,但那天,出现了异样。外面下起了小雨,小然和几个男孩都不见回家。李建康起身开始出去找孩子。
傍晚6点,李建康听村民说“盛和府”工地挖出了一个小孩。他的第一想法是,那一定不是小然,“四个孩子不见了才不到1个小时,可能是去了哪里避雨”。李建康打了把雨伞,和刘家两兄弟分头去问,他们去了村子旁边废弃的楼群,去了其他村民家里,村干部甚至动用了村里的广播,但仍旧一无所获。
另一边,小然的妈妈赵静守在工地门口,等着确认一下被挖出的孩子究竟是谁。实际上,第一个被挖出的小邦早已经被运到了医院。期间李建康还报了警,警察告诉他,他们正在出警。李建康以为,警察都已经聚在了工地。时间一点点流逝着,入了夜,雨也停了,眼看着孩子们没有一点消息,李建康越来越开始认定,孩子们是被埋在了工地里。
事发现场李建康告诉本刊记者,他反复对守在工地入口的安保说,一起丢的还有三个孩子,有可能被埋在下面,但这种关键信息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他记得大概到八点多,距离小恩被挖出已经过去将近三个小时,救援的人终于做出了反应,但让李建康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开动了挖掘机。
李建康没有目睹铲斗下落的那一瞬间,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听到挖掘机运行的声音。接近10点的时候,从工地里面传出消息:“又挖出了三个。”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李建康再也克制不住了,他试图挣脱封锁,但依旧被挡得死死的。小恩的爸爸刘江伟也感到了极度的绝望,“我当时就想碰死在工地的挖掘机上,但又想到妻子还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所以忍住了。”刘江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
从事建造业超过十年的赵辕告诉本刊记者,施工现场发生这种状况的正规处理方式应该是由消防队员采用人工方法进行施救,而不应该采用挖掘机,一是不知道被埋人员的具体位置,机械的压力会经过土堆层层分解,对孩子身体形成重压,二是挖掘过程中会对孩子造成机械伤害。“如果人还有抢救的可能性,是坚决不能用机械进行抢救的。”
有村民反映,现场的一百多个村民曾要求拿铁锹来协助援助,但被现场的公安人员阻止。“为什么要用挖掘机挖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不让我们群众用手刨?我们的孩子都被挖得不成人样了。我们这么多人,人多力量大,也可以很快挖出孩子的。”赵静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难以看管的家庭
赵静始终感到奇怪,小然怎么会跑去工地?在她眼里,虽然小然只有5岁,但他是家里最懂事的一个。小然的叔叔有身体残疾,手脚不方便,每次吃饭前,都是他把饭菜端到叔叔面前。小然也从不让她操心,每次下班到家,一对肉肉的小手便会递上一个馒头,赵静跟小然说,妈妈不吃馒头,妈妈渴了,小然便会转身再接半碗水送到她面前。赵静家有四个孩子,不用出去打工的时候,她总骑着电三轮,带着四个孩子在村里溜达。
温庄村南北两侧都被土堆和深坑包围了起来,赵静经常叮嘱小然,别靠近工地。一个月前,工地挖了井,预备往里面填放钢筋,路过时,赵静便指着工地的方向对小然说:“那边井很深,很危险,你万一掉进去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因为疫情幼儿园停学以后,小然一直待在家里,赵静也停工,便陪着四个孩子待在家里。小然喜欢带着三岁的妹妹和一岁的弟弟一起玩,一起看动画片,无聊的时候,他就拿赵静的手机刷刷快手。偶尔出去一趟,也只是在村子另一条街的小卖部买几包零食。从小然出生以来,几乎都是妈妈的陪伴中度过的。他1岁多的时候,赵静也打过工,不过那是在超市,中午两点她就能回家照顾孩子,没多久,赵静又陆续怀上了小然的妹妹和弟弟,从那以后,她一直留在家里做家庭主妇。
一个月前,附近的工厂陆续开始复工,赵静打算找份零工。家里已经连续三四个月没有收入,仅仅依靠李建康一天一百块的收入也难以为继,她想去帮人包装门框,补贴点家用。但老大老二都还没开学,留在家里没有人照看。于是,她把大儿子送去了他姥姥家,剩下的三个孩子仍旧留在家里,由公公婆婆看管。赵静的婆婆患有老年病,最后照看三个孩子的重任都落在了公公一个人身上。
事发现场每天早上7点,赵静便出了门,再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6点。小然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他的活动范围也随着一点点扩大,从门口的空地到村外面的马路,后来他跟着伙伴们转移到了附近废弃的楼群,最后是那个妈妈强调了很多次的建筑工地。
危险的工地
被埋孩子的家属告诉本刊记者,施工现场有很多土坑,土方也越堆越多,却没有一个安全标识,围栏四周能发现许多处豁口,足以通过一个成年人。一位资深的房地产项目经理葛路告诉本刊记者,施工现场会有一套统一的规范,比如严格的围挡,对开口进行管控。“白天的时候,土方周边应该有警示线拦截,并挂上告示牌,提醒这里土质松散,有坍塌的可能。如果是有现场作业,就应该配备安全员。”赵辕说,“而一般乡村地区,这种安全防护都是能省则省,一是施工单位愿意省钱,不愿意在细节方面做得很细,二是有些类似于防护的铁皮围栏被打破,当地人能进工地捞点东西。这种情况很普遍。”
据原阳县警方披露,将四个孩子压埋的是一辆向后倾翻型后八轮自卸车,该车属于违规作业。赵辕告诉本刊记者,后八轮通常车身较长,驾驶室高度超过两米,坐在驾驶室里,视野好的是车辆左前轮,视野最差的则是车辆右前轮附近,如果不把头向右扭到一定幅度,根本看不到该范围内有什么东西。站在右后轮外侧约两米的人,就处于司机的视野盲区,自卸时后方必须要安排其它安全人员检查,不然很可能向处于视野盲区里的人压过去。
空白的监理单位和安全监督电话,以及平面布置图。“就算那天工地人不多,但不管是哪个人看到,都可以把小孩撵出去,有摄像头有门卫,怎么会没人看到呢?”赵静发出愤怒的质问,她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一个多小时,小然会在离家不到100米的地方,被埋进湿冷的土堆里。
2月17日,事发地河南省新乡市划定了疫情轻微范围,其中就包括了原阳县。因此,从2月末起,原阳县就陆续开始了复工,其中就包括此次涉事的施工项目。赵辕告诉本刊记者,除了政策导向以外,建筑施工业的复工热情也受到了极大的市场驱动。“投资方希望早点回收投资,每完成一个进度,施工方就能收到一定回款,比如房地产楼盘现在封顶了,开发方就可以准备进行销售了。这对双方都有收益,所以施工方有很大的驱动力去赶工。”
作为安全管控的配套,不少省市区县住建局会下发一份建筑施工领域疫情后复工复产的安全生产管控通知,在一系列要求重点排查和整治的安全隐患里,“深基坑”列在需要“专人负责,定期检查,重点管控,不留死角”的检查专项中。
涉事工地施工方张贴的标牌但在具体实施中,建造业的复工质量难以保证。由于外地流动人员需要隔离,工地很难招到外地农民工,只能以当地农民工为主,因此一些技术管理岗位面临很大的人才缺口。赵辕在南京的朋友告诉他,3月份南京已经开始了复工,但他的项目经理仍被困在湖北,迫不得已之下,朋友交了100万违约金,更换了一位项目经理。而在一些小项目里,代班代岗的现象更是层出不穷。
一边是争分夺秒地赶工,另一边却是缺位的监督。原阳县住建局相关工作人员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事发3天前,即4月15日,由于事发现场未获得施工许可证,住建局对这一项目下达了整改通知书,要求其停工,并要求一周内办理相关手续。项目负责人并未回复。此后,住建局还未做进一步处理。
“施工许可证是很重要的证件,申请需要很多程序,包括审核施工单位的招标,施工图设计、施工单位合同等等。”房地产开发项目经理葛路对本刊记者说:“理论上说,如果政府相关部门发现工地违章开工,应当立即喊停施工并且罚款。”
4月21日原阳市政府通报,因对“4·18”压埋窒息事故负有监管责任,原阳县住建局党组书记、局长孙国安和安全股股长王建刚被予以免职。而8名建筑开发和施工人员,包括施工项目法人代表、项目经理和涉案司机仍在刑事拘留中。
但政府的处理信息很难被赵静看到了,三天前,为了冲破封锁,在与安保的争执过程中,她的手机掉落,再也没找回来。手机里的最后一条自动推送还是那则新闻:“盛和府挖出一具10岁男童尸体。”
(文中赵辕、葛路、四个孩子均为化名)
记者 |张洁琼 李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