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里的女人和孩子,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莱拉的情景。她才出生两天,粉白色的脸裹在毯子里。她刚吃过饭,和其他婴儿一起躺在萨拉热窝医院地下室的塑料婴儿床里,他们身上都盖着一条灰色的大毯子来保暖。
那是1992年12月下旬,天气寒冷刺骨,巴尔干半岛的冲突正在肆虐。我刚刚采访了莱拉的母亲米娅,她那时才30岁,被关押在塞尔维亚的一个性侵集中营后怀上了莱拉,直到怀孕6个月后才被释放。她设法越过群山,逃到了相对安全的萨拉热窝和我们现在所在的医院。她住在一间安静的侧屋里,身上裹着一件黑色丝绒晨衣,她看起来既生气又震惊,几层楼之外就是她不忍心去抱的孩子。
我和丈夫丹一起做摄影师,他是天空新闻的记者。我们当时在医院采访,米娅同意和我们谈话。她不想让自己的脸出现在镜头前,但当她告诉我侵犯者是如何反复殴打她的时候,她给我看了她手臂上的累累伤痕。米娅承认她不能去碰她的孩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掐死她,她的孩子来自于仇恨和暴力。采访结束后,丹和我都忍不住想起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谁来照顾她呢?
医院的工作人员积极地应对着狙击手、炮弹、停电和缺水等情况,他们告诉我们,这些孩子都会被送去孤儿院。而就在几个月前,我和丈夫去过孤儿院拍摄,那里的工作人员正在拆木制家具,把它们当作木柴烧掉取暖,以免孩子们会被冻死,这不是工作人员的错,他们已经尽力了。但我知道如果把这个小婴儿送去孤儿院,她永远无法在战争中幸存下来。
丹和我彻夜长谈,无法入睡,我们知道,如果我们不去救她,我们的余生都会有负罪感。我和米娅的年龄一样大,在这之前,我没有当妈妈的打算,但我知道我不能放弃这个孩子。几天后,在与米娅和当局交谈后,我们得到了收养许可,可以带着我们女儿莱拉离开这个国家,我们决定给她娶个新名字,叫做莱杰拉。
我们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当我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我看着她的小脸。我打开她的襁褓,数了数她的小手指和小脚趾。我既兴奋又害怕,我从来没有养过孩子——当然也没有把孩子带出战区的经历。医院给了我们一些装在玻璃瓶的配方奶,从那以后,我一直把这个玻璃瓶当作是珍贵的纪念品,一直保存着。
我们用一辆装甲车把莱拉运出来,通过由手持冲锋枪的警卫把守的检查站时,我害怕极了,我把莱拉藏在我的大衣里,紧紧搂住了她。还好在路过一个又一个关卡检查时,莱拉一直沉沉地睡着,我不知道如果她突然哭起来,我们要怎么办。我打电话告诉了父母这个消息,“我有事要告诉你,妈妈,”我说,“我们离开了萨拉热窝,还带着一个婴儿回来了。”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我们在斯洛文尼亚工作,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又回到英国,正式办理了收养莱拉的手续,这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带着莱拉去看我爸爸时的情景,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爱上了莱拉。丹回到了萨拉热窝的医院,试图拿到重要的收养文件,但一切都被炮弹摧毁了。最终,经过18个月复杂的谈判和法庭听证会,皇家法院最终同意了这个漂亮的婴儿正式属于我们。
莱杰拉三岁的时候,我们搬回英国全职工作。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就告诉了她是如何被我们收养的,我们解释说,她是由另一位身体不太好、不能照顾她的女士生下的。大约七岁时,她放学回家,班上正在讨论孩子们的出生日期。就在那时,我向她解释说,她是在一个叫波斯尼亚的国家被我们收养的,生下她的那个女人不能照顾她是因为战争。
莱杰拉现在表示,她已记不清当时我们对她说了什么,我们尽可能多地以她能理解的方式向她介绍了她的背景。我们全家去波斯尼亚度假时,我们试着鼓励她在学校里学习她的母语,那时我们知道她需要听完整个故事,这是我们一直害怕的时刻。
我们坐在舒适的客厅里,给莱杰拉看了一段米娅受访的视频,解释整个事情,她没有哭,后来她一直在对她的母国进行研究,了解了有关难民营的一些情况。第二年,她决定返回波斯尼亚,试图找到米娅。当她告诉我时,我很高兴,丹也曾多次试图找到米娅。
莱杰拉在那次旅行中没有找到米娅,但后来她收到了一封来自伦敦波斯尼亚大使馆的信,上面有米娅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她给她写了信,几周后,米娅也给她回了信。她们相互通信了三年后,最终在2017年10月,我们全家一起去见了米娅。我们买了花,当我们到达她住的公寓时,丹和我先走进门,然后是莱杰拉,米娅拥抱并亲吻了她。
对莱杰拉和我们来说,这并不容易,但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冷静坚定的年轻女性,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告诉她真相,尊重她了解自己身世的需求,我为她感到骄傲。
我在伦敦度过了大半生,才知道自己与波斯尼亚有这种联系。我的童年很快乐,我在家里总是感到被爱,但我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不确定,我有很多问题。
当爸爸妈妈告诉我我是怎么出生的时候,我比以前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个答案有点可怕,不是我所希望的。我试着给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当你知道当时有多少妇女被侵犯时,你就不会那么震惊了。如果你在波斯尼亚遇到1992年到1995年之间出生的人,他们很多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我认为,在英国长大帮助了我,至于我的生父,我没有兴趣去想他。但我想找到米娅,告诉她我还活着,一切都好。我从来没有因为她不能照顾我而生气,尤其是在她经历了那么多之后。
当我找到她,她说想见我时,我很紧张。当她拥抱和亲吻我时,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我们的会面非常紧张,我也第一次见到了米娅的另一个女儿,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她出生于战后,才21岁。
我已经发现米娅有多强大。她的情绪和身体都不太好——她患有帕金森氏症和癫痫。她能有力量见我,这需要付出很多。我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的勇气每天都在激励着我。我们能一直保持联系,这让我感到很幸运。
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节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重要。米娅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而我的母亲西雅把我养大。西雅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这并不容易,她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