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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冬季的黄土高原植被稀少,颇显苍凉。 《等深线》记者倪兆中 摄

中国经营报《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靖边报道

马乐宽被判了,12年,罪名是故意杀人罪。

半年前,他犯下了让人难以原谅的罪行:将自己瘫痪的亲生母亲推入一处废弃的墓坑——活埋。所幸,其妻觉察出异样之后及时报警,在警方的帮助下,掩埋近70个小时的马母被成功救出。

由于马乐宽当时并未填实墓坑,仅封住墓口,马母被救出之后尚有生命特征。经过一番治疗,身体得到恢复。但毕竟年老多病,几个月后,马母自然死亡。

当地官方的一则通报,让这起“埋母案”迅速被外界知晓。11月上旬,靖边法院对该案宣判,马乐宽再度吸引了外界的注意。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在这一纯粹“个人行为”的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问题。马乐宽的命运,似乎总不是个人的。

案发

事情的经过已较为清楚。

2020年5月2日20时许,马乐宽对其母谎称,要将其送至她二儿子家,便将母亲放在自家的手推两轮车上,推着母亲来到靖边县榆林炼油厂东侧“万亩林”内。

据当地居民介绍,那片万亩林原是一片荒地,位于县城边缘。许多附近居民将自家逝去的亲人安葬于此,形成了一片坟地。后来政府推动植树造林,当地居民又纷纷将亲人的坟墓迁出。

如今观望这片林地,稀稀拉拉的分布着些矮小树木,地面也高低不平,到处有突起的小土堆。

按照当地居民的说法,依风俗,坟墓迁走之后,空出的洞穴不能回填。因此在那片林地里,随处可见遗留下的墓坑。

马乐宽选择了其中一处,他此前已曾踩点。那是一处高约1米,深约2米的墓坑,其开口不大,但纵深较深。

据法院审理查明,将母亲推进墓坑后,马乐宽用废棺材板、破损石碑、旧薄被将墓口封住,并用随身携带的铁锹将墓坑口用沙土封堵、堆成坟堆形状之后离开。

据媒体报道,5月3日凌晨2点,马乐宽独自推着手推车回家。妻子问他,婆婆去哪里了?他则回答称送到甘肃庆城去了,现在应该在车上。因为马乐宽曾流露过遗弃母亲的想法,妻子并未相信他的话,于是带着家人前往车站寻找,但无功而返。

5月5日9时许,马乐宽的妻子见一直未有婆婆的消息,于是报警,称丈夫将婆婆用手推车拉出去后至今未归,请求帮助。

当日11时许,马乐宽回到家中,民警获悉后立即将马乐宽带回靖边县公安局新庄派出所,马乐宽对其活埋母亲的事实予以供认,并带领民警找到案发地点。民警在对墓坑挖掘过程中听见有声音传出,当日17时10分许,虚弱的马母被救出,随即被送往医院救治,无外伤。经过近一个星期的治疗,马母有所好转后出院。

没有外人知道马乐宽“活埋母亲”的想法具体起于何时。不过据法院审理查明,2019年9月以来,马母与马乐宽一家共同生活。其间,马母患有白内障等疾病,双眼视物不清,加之年老体弱又不慎跌倒,导致行动不便,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马乐宽嫌弃母亲生活不能自理,产生了谋害她的想法。

“我回到家里,屎尿全在床上,臭烘烘的,我受不了了。”据媒体报道,这是警方所透露马乐宽活埋母亲的动机。

母亲生活不能自理,就将其活埋的马乐宽,在周遭人的眼中却算得上是个好人。“老实”,是《等深线》记者走访时,听到对他最多的评价。

周围邻居介绍,马乐宽一向不跟旁人接触,就算是迎面碰到,“你不理他他也不理你,你给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的回一下”。

一些和马乐宽一起做工的师傅说,平常等活时,别的工人一起说笑或者打扑克,他从不参与,即便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笑笑。大家一起干活很多年,别人对他知之甚少。甚至有个别工友是直到此次案发,才开始回想起马乐宽其人。

服法

在靖边县城南约三四十公里的天赐湾镇,有个城河村,马乐宽的老家就在那里。少言寡语、不善言谈的马乐宽,童年不大幸福。

他还有姐姐和弟弟,但头脑有点慢。在他10岁那年,父亲就因难以忍受病痛折磨而自杀。其母随后改嫁,继父是甘肃逃荒至当地的。母亲跟继父又生了孩子,没过多久,母亲就跟随继父到甘肃生活,直至2000年以后又才回到靖边。

据当地村民称,马母离开靖边后,马乐宽也曾跟姐姐去过甘肃探望。不过,自父亲去世之后,总体上讲母亲的位置是缺失的。而他跟自己的两个叔叔来往更多。就连他结婚,也是叔叔们一首操办的,据说其母并未到场。

当马母再度回到靖边时,马乐宽已年过四旬,并已成家生子,早已过了需要母亲照顾的阶段。不过根据当地村民的讲述,马母再回靖边是跟二儿子一起生活。这时的马乐宽,也时常看望、接济母亲和弟弟。

大约在2004年时,由于修高速公路,马乐宽家的地被占用,他因此得到了一些赔偿。拿着这笔钱,他在城里买了房,也就是现在所居住的房屋。从那以后,马乐宽一家在县城里生活,极少回老家。

马乐宽自己育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其中大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当地一家工厂上班,另外两个女儿一个在读书,一个还未出嫁。

马家人未对外透露其家中经济条件如何。周边邻居对他们的了解并不十分准确,有人说他家经济条件不错,“儿子在上班挣钱,马乐宽在打工,他老婆也在打工,在城里有两套房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也有人说他家经济并不宽裕,马乐宽夫妇年龄已大,挣钱能力有限,而小女儿还在读书仍需要用钱,以至于“他家都不是完整的铁门,有半边是用砖码起来的”。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马乐宽家大门紧闭。《等深线》记者倪兆中摄

马乐宽的母亲和弟弟后来也到了县城,起初马母还是跟二儿子一起生活,直到去年9月才住到马乐宽家。马母缘何来到大儿子家,邻居们的说法也不尽相同,有的说是因为马母摔跤后行动不便,不得已到马乐宽家的,有的则说是马乐宽主动接走的。

但不管具体为何,此时的马母身体已每况愈下。尤其生活不能自理以后,也曾流露过厌世的想法。

而关于马乐宽“埋母”的行为,周边一些邻居除了难以捉摸其动机以外,也无法理解其具体行为,“如果真不想让母亲活着,可以直接将墓坑填实,不必留出空间”。

一位开商店的邻居分析,马乐宽这样做可能是不想让母亲死在别处。因为看到母亲的身体状况,他预感到母亲时日不多,但他又想母亲死后能跟父亲葬在一起。按照当地的风俗,离世的父母若不葬在一起,则不吉利。但母亲曾改嫁,另外那家人也可能希望能够安葬马母。

这位邻居的猜测无法得到马乐宽的证实,但他很坚信自己的看法,因为此前马母病重时,他曾经常留意到马乐宽在服侍,未见厌色。

尽管儿子的曾经要自己死,但马母却一直在宽恕马乐宽。当初她从墓坑中被救起时,就曾为儿子开脱,说是自己爬进去的。直到后来临终,她都担心儿子被重判。爱子之心,可见一斑。

贫瘠

马乐宽的老家,属黄土高原。

冬季的黄土高原,几乎没有绿色植被。一眼望去,大多地方都是光秃秃的,有些地方种有树木,不过叶已落尽,只留下显得干枯的树枝。少数干涸泛黄的耕地里,还遗留着秋收后玉米杆桩,矮矮的矗进地里。

高原上到处沟壑纵横,地势高低落差大,从坡顶下到坡谷,直线距离不远,但落差却超过百米。

整个场景,显得有些沧桑与荒凉。

马乐宽的前半生,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和其他农民一样,只能靠种地养活一家。

靖边县政府的网站上介绍,当地的特产有南瓜、绿豆、胡萝卜等。但据农民们讲,主要的农作物还是玉米和土豆,夏季时一般都会种些蔬菜,以供自家食用。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当地农民的居住条件不佳。《等深线》记者倪兆中 摄

“靠天吃饭”,这是种地的农民们说得最多的话。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让这里只能一年一种,农民们的种植活动也十分规律,春季播种,秋季收获。

但秋天能收获多少,就得看天意。要是赶上冰雹之类的恶劣天气,收成就大幅减少。

在去马乐宽家的路上,一处类似城市社区的聚居地,三位老人正在暖日下闲谈。阳光打在他们脸上,显得安详又惬意。但一提起收入和生活,他们却都变了模样,只是不断感叹收成不佳、收入不高,辛苦种地一年只能勉强度日。

种地没有出路,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村子,城河村及周边的村庄,都差不多变成了空心村。虽然村中的道路已经硬化,但沿路观察,很多房屋都已废弃,破败的院落快与周边的荒地融为一体,更显苍凉。

让人意外的是,其中一个显得破旧的房屋中还有人居住。房屋依山而建,三面都是土墙,只有不大的两间房,屋顶就靠几张农用薄膜遮雨。房屋的女主人将近60岁,她告诉记者,同其他农民一样,他们一家也主要种植玉米和土豆。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当地一户农民一年的农作物收入就只有这一点玉米。《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儿子在县城打工,儿媳也在县城照顾孙子上学,农村老家只有老两口留守。辛苦一年难有收成,她指着屋外一堆几百斤的玉米,说那是今年一年的收获。这些玉米个头不大,颗粒干瘪,只能用来喂鸡。

离她家大约二三百米的位置,有一片枣林,枣树是王大伯种的。相比而言,王大伯在村里过的算是不错的,他今年已满60岁,年轻时在外打工有些收入,家中几个孩子都靠读书走出了这片高原。

王大伯前两年响应植树造林的号召,种下了这片枣林,枣子一年能够带来几千元的收入。他跟马乐宽从小就相识,据他说,马乐宽家此前也跟大家一样,就是那年修高速赔了补偿款之后,马乐宽的条件才有所改善。不过,当初被占地的,仅有村中少数几家。

王大伯家此前也养过羊,陕北人爱吃羊肉,而羊肉动辄几十元一斤,因此养羊能有不错的收入。但羊吃草会破坏草根,没有草就啃树枝,对植被破坏很大。黄土高原上植被本就稀疏,现在政府又号召植树造林,因此养羊被禁止。王大伯家早已不再养羊,如今只有少数村民暗地里养殖。

荒凉的高原上,唯一能大幅提高农民收入的畜牧业,却因不利的自然环境,让农民只能望“羊”兴叹。农村变得越来越贫瘠,农民也就越来越涌向城市。

进城之后

进了城,首先得有落脚的地方。

对于收入不高的农民来说,便宜的住处才是最好的住处。十多年前,由于发展过程中产生差距,靖边县城位于河流西侧较为发达,河流东侧相对落后,不过房价地价因此也便宜很多。

马乐宽现在所居住的金华路社区就位于河东,这个社区的发展历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当地城镇化的一个缩影。

金华路社区工作人员介绍,该社区占地面积只有4.7平方公里,但居住有两万一千多人,社区内光幼儿园就有5所,这样的人口规模在整个靖边县也是独一无二的。住在这里的,基本上都跟马乐宽一样,从农村进城来的。只不过一部分是自己在这里买了房,一部分租住在这里。

马乐宽的房子是一座独栋小院,四周建有围墙,门口有一扇大铁门。这里每座房子都是这样,一户挨着一户,中间有大约两三米宽的巷道,巷道的路面系用砖铺成,因此崎岖不平。这些狭窄的巷道除了过人,还得过车。两车相会时,至少一辆车必须老远就要让行,否则无法错开。巷道凡是稍微宽一点的地方,就被停下了私家车。

不过据当地居民称,住在这里的人并不都是图便宜,也有很多人家住不惯楼房,更喜欢这种独栋的小院。

金华路社区工作人员说,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因此地价便宜,有人开始在这里买地修房。后来农村进城的人越来越多,建在这里的房子也逐渐变多,有些是居民自修自建,有些则是开发商统一修建,但是这些房子都无法取得产权证。

进城,不同年龄的人进城原因也各不相同。年轻人主要是看到农村实在没出路,既挣不到钱生活也不方便,哪怕在城里就是租房,也更愿意在城里生活。

而像马乐宽这个年纪的人进城,无一技之长,则只能靠体力活挣钱。在河东转盘的巨幅广告牌下,那里已自发形成了一个持续多年的“劳务市场”,找活的工人和招工人的雇主,都在那里汇聚。马乐宽平时就在那里找活。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在公路转盘处等待干活的农民工。《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每天清晨,几十上百名工作便早早在那里等候,有雇主前来便会一哄而上。这些农民工告诉记者,一般情况下,工人们的工价为一天200元。有时候一个活两三个小时就能干完,运气好的话,工人干完这单还能再接下一单。如果有些活劳动强度过大,工人的要价则可能不止200元。

工人们介绍,马乐宽平时干活也算积极,有时需要的人手多时,工友们也会主动叫上他。马乐宽已近60岁,以当下的情形看,他还得充当一个完整的劳动力。

外界无法获知,当他决定“活埋母亲”时,是否也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但这起看似偶发的个案,实则也是诸多问题的一个映射。

马乐宽所居住的金华路社区,也生活着许多老年人,他们都是被子女接到城里的。记者日前在此地走访时,十多位老人正聚在一起聊天晒太阳,他们大多都七十来岁了。比起生活在农村,他们更愿意居住在城里。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傍晚时分,靖边县一群正在闲谈的老人,他们来自农村。《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优势显而易见,他们说,城里人多,很容易就找到一群老年人聊天,而农村十里八乡难见一人,儿女又不在身边,孤独感太强。城里生活也更为方便,需要买点什么,出门就能办。更为关键的,城里医疗条件好,即使身体出现异常,也能最快送到医院救治。

但对他们来说,在城里也有一个巨大的障碍难以克服——处处都需要花钱。他们本已没有经济收入,即便再拮据,也难以跟子女开口要钱。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当地唯一一所公立的养老机构,离县城较远。《等深线》记者 倪兆中 摄

国家的养老保险政策已在推行,靖边的老人也能享受这一政策。据靖边县人社局工作人员介绍,在靖边县内,年满60岁以上、此前无单位缴纳养老保险的城乡居民,每月可领取相应养老金。金额由国家账户和个人账户构成,国家账户为每月143元,个人账户则根据此前缴纳数额决定,算下来大多数老人的金额为一百五六十元。

如今,马乐宽已身陷囹圄,马家人也未直面采访,旁人无从得知,马乐宽当初是否有过将母亲送至养老院的打算。但他却以一种不被认可的方式,向外界告知了他的选择。

他“活埋”了自己的母亲 背后还暗伏着一些其他当地唯一的一所民营养老机构。《等深线》记者倪兆中 摄

随着案件的宣判,“埋母案”的热度也在逐渐降低,大众随之追逐其他热点,以供茶余饭后的消遣。

在诸人看来,这起“个案”的问题只在马氏一人,对他个人生活经历的窥探足以完成一次道义上的“批判”。至于他身后所折射的“城镇化”“老龄化”,对个体生命将产生何种影响,则不甚了然。

时代潮流的巨轮碾过不同的泥土,总会溅起不同的花。

马乐宽被判了12年,他没有上诉。当他出狱时,已是七旬老人。他的名字将逐渐被世人遗忘,围绕在他身上的故事也将被遗忘。至于曾经碾过他的“潮流”,更将被人遗忘,因为,那几乎不曾被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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