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之于艺术的可能性 比想象更广更深
技术之于艺术的可能性,比想象更广更深
赵琦有人问我:你到底喜欢《冰雪奇缘》的什么?答曰:我喜欢电影里的冰与雪。固然,剧本扎实、音乐动听、主题丰富,尤其是被热议的自我追寻和女性主义表达,都值得一赞;但是,若没有动画技术所创造出来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冰雪”,两部《冰雪奇缘》不可能成为如此杰出和卖座的动画电影。
技术之于艺术的可能性,有时比想象的更广更深。伟大的艺术有时诞生于一个很小的技术革新中。19世纪中期,颜料管的发明让画家可以随身携带颜料去户外创作,于是出现了试图捕捉瞬间光影的印象派。从诡盘到走马盘,从固定底片到活动底片连续摄影机,电影在一系列的技术创新中诞生。而相较于其他艺术门类,电影更明显地表现为技术与艺术的融合体。电影史学者罗伯特·C·艾伦和道格拉斯·戈梅里在《电影史·理论与实践》一书中指出:“电影创作者不可能逃避相对较高的技术复杂性,因为它是任何一部影片得以产生的前提条件。并不只是电影才有自己的技术史,但正是那种不可逃避的对一整套复杂机器的依赖——这套机器本身也依赖于光学、化学和机械发展史中的特定形成物——使技术研究在电影史研究中占有极突出的地位。”
技术在大部分情况下是“隐性的”,表现为一种辅助电影艺术表达的工具。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的通常是技术辅助的“结果”,对技术本身的感知不一定那么明显。动画电影一直是展现电影技术发展的重要部门,近年来,我们在来自迪士尼、皮克斯、漫威等品牌的许多精彩动画片中,看到了技术进步所创造出的一场又一场视觉盛宴。与此同时,技术正在以更加“明显”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动画技术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创作者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画面不够逼真,而是太逼真,反而失去了动画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美”,如今年上映的新版《狮子王》就受到此类诟病。
《冰雪奇缘》在技术与艺术的结合上堪称一流。2013年第一部上映时,艾莎决定拥抱自我的那一段演唱完全惊艳到我。她一边唱着《Let it go》(影片主题曲),一边丢掉手套在悬崖建造起一座冰宫殿。精致到无可挑剔的雪花、冰宫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雪花可以变得如此飘逸灵动、挥洒自如,冰块可以反射、折射出那么绚丽多彩、美轮美奂的光——整个场景充满了物质和光影的“流动性”。这一特点在第二部中得到完美延续,艾莎试图穿越惊涛骇浪时,水以其“流动性”带出一匹波光粼粼、晶莹剔透的水马,简直让人叹为观止。这些超乎想象的视觉效果,是由非常复杂的算法和动力学模拟所支撑起来的。不论是悬崖建冰宫,还是惊涛驭水马,观众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故事在那一个节点的情感冲击力所打动,还是被动画技术所创造出的冰雪奇迹所震撼。更为本质的是,技术将故事的情感表达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技术不再是“辅助的”,而就是故事本身。技术在创造新的情感体验的时候,实际上也在创造新的故事,甚至新的电影艺术。
和《冰雪奇缘》大约同一时期,有两部真人电影也将技术实打实地推到了观众眼前,即李安分别于2016年和去年推出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双子杀手》。我曾经把120帧的视觉效果和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艺术流派照相写实主义相比较,认为120帧用“超级写实”的方式提供了一种“超真实”的体验,不仅不是破坏真实性的元凶,而且和电影史上的其他技术手段一样,可以辅助心理感觉“真实性”的实现。120帧让观众看到了在日常生活中根本看不到的“清晰”,创造的是一个全新的视觉世界,就像塞尚的画一样,是对“真实”的另一种基于物理学途径,并最终会落脚于观看心理学的精彩探索。而不论是《冰雪奇缘》,还是被同时赞赏和诟病的120帧的李安,都将技术用更直接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所代表的是从技术层面去追寻“电影是什么”这个终极问题的努力。
纵观电影发展史,年轻的电影一直与更早的那些艺术门类纠缠不清。文学为电影贡献了非常多的剧本素材,音乐在有声电影诞生后将全新的试听体验模式赋予电影,电影亦从绘画、建筑等其他艺术中获取了大量灵感与创意。故而,我们认为电影是一门综合艺术,但是“综合艺术”一词听上去总感觉缺少一些独立性,有一点边界不清晰。如果抛却了上述的各种“借鉴”,电影本身能不能独立存在呢?
1926年,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王》上映前一年,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发表了一篇名为《电影与现实》的文章。文章中,伍尔夫敏锐地指出,电影这一新的艺术形式可以拥有其自身独特的表达方式,而不必甚至不该依赖于从文学中汲取养料。“我们可以(在电影里)看到冲突造就的剧烈情感变化,作家根本无法表述的最奇妙的反差稍纵即逝。拥有拱门、城垛、小瀑布和喷泉的梦一般的建筑,曾在梦中或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访问过我们,现在却可能被真实地呈现到我们眼前。没有什么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段话跨越时空地诠释了“Let it go”段落给观众带来的真实体验。而艾莎为了寻找真相,骑着流线型的水马在海面上驰骋,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甚至从未幻想过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尽管我试图用很多词去描写《冰雪奇缘》中那些幻想中或幻想之外的场景,但实际上我深感词穷。就像电影永远无法描述普鲁斯特小说《追忆逝水年华》开篇那几十页的句子,语言文字也无法还原那些专属于电影的段落。这,是技术展现出的可能性,或许也正是电影独特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