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叶祖新：现在的我，更珍惜“演员”二字
最近热播的《清平乐》，可谓是把群像塑造做到了极致，不论主配角，许多历史书里人物都在观众心里鲜活了起来，“背诵天团”更是上了热搜。而其中戏份不算太多的内侍张茂则，也成为这其中最为人所喜爱的角色之一。
叶祖新也没有想到自己饰演的这个角色，能得到这么多认可。他聊起接到这部戏时，听对方说是演一个宦官，便愣了一下。上网查了一下张茂则这个人物，然后看了原著里两场戏，顿时感觉：哟，这个宦官好像不太一般。
第一次拿到剧本时，大量文言台词险些看蒙了叶祖新，他笑说：“我第一次看还没看太明白，当时就觉得自己，太没文化了。”《清平乐》剧本中引用了大量典故、诗词，更有不少内容是从《资治通鉴》等史书上摘录下来的，台词不能错，往往错一个字，意思就岔了。台词背下来不算完，要理解人物和情境，才能把台词的意思说明白。
叶祖新拿到剧本后，就在家一遍一遍地看，一直看到开机。开机后，他的每场戏都是提前几天准备。“把该有的台词背完，可能我天赋没那么好吧，也没有背得那么顺利，我就反复抄写、默写，像回到了高中时候。”叶祖新现在都留着《清平乐》的剧本，剧本背面全是他自己抄的台词。
《清平乐》拍了176天，叶祖新自认是个比较“笨”的演员：“在这176天里面，我没有太多技巧，我只能说一点一点把这个角色他的魅力、他的性格、他的人物关系、他所有的东西，慢慢填到自己身上，亲身去感受他的一生。我比较‘愚笨’，所以对这个角色倾注的情感会比较多一点。”
“多一点”这说法，是他委婉了。为了这个角色，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请求对手演员帮他“加戏”，在表演中多些互动，配合他更多地展现张茂则的内心。他对此有些赧然，觉得给人家添麻烦了。
他觉得自己对“张茂则”一见钟情。“我看到这样一个人物，我就有无限的憧憬，无限的能量、创造力，你能集中所有注意力，以前这么多年拍戏所有积累的东西，包括自己生活中的见识经历，都想把它注到这个角色里面去。因为这个人物太丰富了。”
如今呈现出来的张茂则，确实跳出了一贯古装剧中的宦官形象。他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是能从容优雅地生存于政治漩涡中心的聪明人，但也正因如此，他宦官的身份让他愈发显得可悲：胸有宏图，却囿于残缺。
而他悲剧性人生的光与暖，是一直默默暗恋守护的皇后，是官家天下太平的希望。于是他就像影子一样，像风一样，去追随着他们。“每个人生活中都会有这么一道光，无论是什么，那会是你自己价值的体现，会是身处困境迷茫混沌中的一种希望。”叶祖新说道。
叶祖新提到，《清平乐》导演张开宙，初见面就说，他蛮适合张茂则这个角色。叶祖新不明白为什么，玩笑说：“可能被我外表骗了吧。”
《步步惊心》截图，叶祖新饰演十爷
确实，自2011年《步步惊心》里的十王爷让叶祖新走红出圈后，找到他的角色全是类似跳脱率真的年轻人。这类角色他演了太多，以至于他一度陷入迷茫：自己难道真的只能演这种角色吗？相似的角色那么多，却罕见能再让观众眼前一亮的角色。几年下来，“叶祖新”这个演员似乎从他们眼前淡去了。“经常我会看到，零零散散有人说，叶祖新去哪了？怎么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你还拍戏吗？其实对于演员来说，你说心里好受吗？其实特别不好受。”
后来拍《铁在烧》，这部抗日剧让叶祖新获益不少，他明确了自己的目标：要改变。“我可以更多地演一些这样类型的戏，这类型的戏，你是可以演到老的。”叶祖新很坦诚，“你让我现在30多岁，去演那种跳脱的角色，我演不过20多岁的我，也演不过20多岁的其他人。”而这个决定，从下决心，到让行业和观众，看到与认可他的改变，用了五年时间。
“现在我觉得我更珍惜演员这两个字了，想做一个在别人嘴里觉得还不错的演员，实在太难了。不光在生活中要做好，在事业上要如何表现你对演员这两个字的认知和价值，我的理解更深刻了，我更在乎了。”
【对话】
克己于内，胸有丘壑
澎湃新闻：《清平乐》的拍摄中，有觉得比较有挑战的时候吗？
叶祖新：拍摄过程中还是蛮顺利的，只有一场戏，我跟皇后的，记得在现场我们有过讨论。就是我跟皇后说了一些话，把内心的想法和她的经历说出来，她给了我一巴掌那场戏。我们就讨论那个要不要打这一巴掌，大家意见有过不统一。打不打，其实就一个不同，就是皇后到底知不知道茂则对她的感情？如果不知道，可以不打，但是知道的话，我打你就是告诉你：你已经越了界限了，这也是保护你，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不可以。那就够了。
如果不打这一巴掌，那就很模棱两可，到底她知不知道观众自己去想，但我们想很果断地告诉观众：她知道，但是就告诉茂则就可以了，点到为止。
澎湃新闻：是，我觉得这个剧比较好的地方，就在于很多这样的细节的处理，其实是留了给观众去体会的空间。
叶祖新：但是也有一点，从现在的生活压力和观剧体验来说，大家更喜欢快节奏的东西。所以要看能不能静下心来去看这些细节，而且我们整个戏的架构和小说还是不太一样的，还是要分开来看。而且这个戏可进入的视角太多了，可以仁宗的视角，可以皇后的视角，可以韩琦的视角，可以茂则的视角，谁的视角都可以。每个人对于角色的理解不一样，每个人看到的人物也是不一样的，以皇后的视角去看仁宗，以仁宗的视角看仁宗，以茂则的视角看仁宗，感觉是三部不一样的戏。
澎湃新闻：剧中张茂则对皇后的感情，其实是很打动人的，你怎么看待这份情感？
叶祖新：就是没有条件的守护与奉献，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越过那一步，他只能默默去守护。这是他很独特的一个爱情观，就是完全不求任何回报。他就像一阵风，始终就在你的身边，当你耳酣微热的时候，他就静静来到你身边；当你觉得有点冷的时候，他悄悄远离你，就这么不近不远守护着你。
澎湃新闻：对于被守护的人来说是一种幸运，但茂则作为这个守护者，是一个悲剧性的角色吧，不知道你是怎么去理解的？
叶祖新：但是这就是人嘛。何以为人、何以为君、何以为臣，怎么样去做好一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孤独，怎么样在孤独中，去感受到另外一番温度和希望。茂则肯定是孤独的，也是卑微的，难受的，但他依然是有希望的，他的希望就是希望皇后好，官家好，家国天下都好。他其实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他有自己的格局和价值观，只是他身为内侍的身份，很难去体现他这种价值观，而更加能看到的是他的爱情观。
澎湃新闻：作为扮演者，你会觉得张茂则这个人物他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叶祖新：我觉得茂则最大的魅力是他人格上的魅力，那种克制、隐忍，克己于内，但胸有丘壑的这些品质，这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你想要抒发欲望，想要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表现出来可能是比较容易的。但你如何把情感和欲望克制于内，这种是很难的。如果在你克制的同时，你还有自己的格局，这是难上加难，你在克制的同时，又不显得卑微。
澎湃新闻：一直要克制，其实表演起来比爆发要累。
叶祖新：茂则他整个戏，都在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说整整170多天，对我来说特别累，没有一个倾诉的、发泄的地方，只能一直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在那个状态里面。而且以前我演的更多是那种撒开来的角色，搞笑的，或者开朗的。那这个完全不行。他在仁宗面前，在皇后面前和在内侍面前，他都是不一样的状态，他最多的就是把自己框起来，所以这个对于我来说真的蛮累。
澎湃新闻：在表演中是怎么去处理，就是去表现这种克制？我感受到的，一个是他的眼神，另一个是他说话，能感觉到他声线的压低和语气的处理。
叶祖新：是的，因为你的身份在那，你不可能张牙舞爪地去表达自己的情绪，更多只能用眼睛，用小小的动作去处理，把所有别的东西都放弃了。这个人物让我更好地学会了一点：就是说把人物吃透，把这个人吃到自己的内心里，任何东西都是由内而发的，你眼睛里真的要有东西，一定是心里有东西，而你心里没有的话，你只是随便抬一下眼睛，那不是茂则。
澎湃新闻：像你说的，茂则在面对镣子，面对官家、皇后，包括在皇城司工作，他的状态是不一样的，那在表演上，怎么去拿捏这些很细微的差别呢？
叶祖新：演戏很多时候就是演人物关系吧，我演的时候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在官家和皇后面前，他是略微卑微的，而在镣子和其他人面前就不一样了，那他就是两面派了吧。所以其实我在官家面前没有那么卑微，在其他人面前也没有那么高傲，我把他放在一个比较中间的位置。你要表现自己的立场和气场，因为你是从小跟官家一块长大的，你是不一样的，但你又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差不多的；你眼里心里看得很清楚，但你不会过分表达自己的情绪，你不能伤害应该去保护的人。
皇后（江疏影饰演）与茂则
茂则这个角色，让我更从容了
澎湃新闻：你觉得你跟张茂则这个人物的共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叶祖新：发生在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我觉得是一见钟情吧，当我看到这样一个人物，我就有无限的憧憬，无限的能量、创造力，你能集中所有注意力，以前这么多年拍戏所有积累的东西，包括自己生活中的见识经历，都想把它注到这个角色里面去。因为这个人物太丰富了。他的纠结，他的拧巴，克制，隐忍，所有的一切，我觉得可以装无限的东西进去，让别人看到不一样的他。
澎湃新闻：如果茂则可以选择，你觉得他所向往的美好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
叶祖新：可以选择的话，肯定是（改变）他最大的痛处：身体上的残缺。茂则我记得他有句台词：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应该做的就是掩盖自己的残缺。越是要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长处，看不到自己短处的人，越是在乎他的短处，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如果改变身体上的残缺，那他整个人生就不一样了。
但那样也许就没有茂则了，人生是充满无限可能的，可能就因为你缺少了某些东西，你才会有另一方面发光。如果没有了残缺，他还会像现在这么克制吗？还会像现在这么隐忍吗？还会像现在这样子知书达理吗？他的残缺也更加衬托他的光辉。
澎湃新闻：如果现在再回头来看这部作品的话，有没有自己会觉得还不够满意的地方？
叶祖新：没有，我尽力了，我尽力了。我觉得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我觉得戏还不够多。比如说他跟皇后的这条情感线的一个铺垫，包括它后面的一些发展什么的，还是缺少了一个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澎湃新闻：你觉得这部戏创作完成之后，有收获到一些新的经验，或者一些新的感受吗？
叶祖新：我觉得可能是对我人生的一个改变。确实，我这么多年，《步步惊心》以后，我一直在拍一些比较嬉笑打闹的戏，前几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转型了。到了这个戏，原来我叶祖新也是可以演这样类型的一个角色的，我觉得更加从容了一些。
澎湃新闻：你指的从容是对于自己可能在表演生涯上拓宽了一个类型，心里面更有底气吗？
叶祖新：一是表演上，二是生活上和精神上的。就像年纪小的时候对于表演，包括平时生活中也一样，很多时候就想着“我想要什么”，但现在到了这个年龄以后，常常会想“我能做什么”，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改变，也会觉得：诶，叶祖新沉下来演戏也是蛮有魅力的，是不是有点不谦虚？（笑）
澎湃新闻：演员是特别容易被定位在某种曾经获得成功的角色类型上的。你觉得这种被定位是可以接受的吗？另外你这次就做出了特别好的一个突破，能不能讲讲你的经验呢？
叶祖新：我觉得是双刃剑吧，对演员的定位就是有好有坏，好的就是你终于有一部作品让观众知道，制片方认识了，这样的话，你就不愁吃饭了，你就有戏拍了。可能大家保险起见，找你的都是同类型的角色，那不好的就是，你一直在周而复始地吃自己的老本，比如我曾经在《步步惊心》后四五年的时间当中，一直在重复同样的角色。其实到后面都空了，觉得：我难道就这样下去了吗？有时候去现场也会有惰性，反正都是差不多的角色，我也知道该怎么演，大差不差，但这会让自己少了一份憧憬，我觉得这对演员来说，是非常大的问题，你就把你囚禁在这个牢笼里面了，直到最后你走向越来越不好的一个状态。
《铁在烧》截图，叶祖新饰演丁丑娃
在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我空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好那时候，我演了个戏叫《铁在烧》，那是刘新导演的一个戏，我当时看到演戏可以这么有创造力，这么好玩，每天真的就像学习一样，一直在汲取经验。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改变了。我可以去演一些这样类型的戏，而且这类型的戏，你是可以演到老的。你让我现在30多岁，去演那种跳脱的角色，我演不过20多岁的我，也演不过20多岁的其他人。
这个改变对于演员来说，你必须得去经历，你以后也会感受到这种经历对你演戏的帮助。确实很痛苦，很累。找你都是同类型的，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你要不要去挣这个钱？你不去吧，想演更不一样的角色，那没有人会突然间，拿一个特别厚重的，有底蕴有格局有情怀的角色，来找你叶祖新。你凭什么让导演和制片方相信你能创造这个人物？大家心里都没底，那你拍的戏会越来越少。当时在拍一个戏，让我演一个特别欢脱的角色，看完剧本我说，我想演另一个角色，这个角色会更稳一点，我更想演这样的角色，导演和其他人就说：你演不了这样的角色。你怎样去度过内心的恐慌？怎么样去熬过那段时间？我是一步一步去探索，去摸索的，没有捷径。我从有想法到现在，用了5年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