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秀陶先生
左后一为秀陶,左后二为陈铭华,前右二为洛夫,前左二为洛夫夫人。
2020年4月1日晚间,86岁的秀陶先生在洛杉矶辞世了。他因严重的颈椎病住进疗养院已三年,“活”着的只剩颈部。正当全美国新冠疫情铺天盖地之际,得此噩耗益发令我悲痛。
秀陶(1934-2020),多秀气的名字,家长起的,他贪图省事,省下姓氏郑,拿来做笔名。体重一百公斤以上的大个子,偏肥,但脂肪匀称地分布在四肢和脖颈。皮肤白皙,五官似佛。我那不会说普通话的儿子,与他交谈过,因他的英语无外国口音,且对美式橄榄球赛事了如指掌,断定他是白种人。
诗人秀陶,1934-2020。
认识秀陶是缘于洛杉矶几位诗人1990年创办的纸版《新大陆》诗刊。从印行到给散布全球的投稿者寄样刊,全部都是他们自掏腰包。中坚分子,除了越南难民、电脑工程师陈铭华、陈本铭,大陆移民达文、远方,还有大哥级的秀陶。
1995年夏天,旧金山湾区举行华人诗朗诵会,主办方为了壮大声势,从600公里外把他们拉来。朗诵会隆重而热闹,纪弦先生领衔,中青年诗人鱼贯上台。会后,洛杉矶的一群朋友来我家过夜。客人们乘坐秀陶开的车。出发前我要交代行车路线。秀陶说,不必,我跟定你。我看着远处101高速公路上车灯的洪水,连连摇头。他推我上车,说,“你开你的,你家门口见。”超过100公里的车程,车辆密密麻麻,尾随根本办不到。我自顾不暇。然而,两辆车子差不多同时抵达。是夜,多雾的太平洋之滨,一幢小屋的客厅,灯亮到次晨,秀陶是主讲者。
我和秀陶成为至交,是出于对他作品真诚的欣赏。“竟有这样写的!”我遇诗友必推荐,口号是:不读秀陶,就不晓得当今的散文诗。秀陶有一密友,名叫商禽(1930-2010),是台湾公认的“散文诗第一人”,他以超现实主义手法写作的经典如《长颈鹿》,至今脍炙人口。秀陶比商禽小四岁,诗歌造诣相当,又兼掌握多种外语的优势,成就更形斐然。
2000年初,秀陶印行一本别致的散文诗集《死与美》。四月,我去拜访他,在他家看到,封皮是褐色皮质厚纸,裹着纸板,异常结实而典雅。所收作品都是《新大陆》诗刊刊载过的,主编陈铭华略作整理,用复印机打印了所有内页,附录是他自己的长文《简论散文诗》,我喜欢得不得了。他意态悠然,说,早为你准备了。我贪得无厌,替一位“陶粉”索取。他说稍等,遂逐一拿出内页、封皮、胶水、针线,戴上老花镜,把一沓沓书稿分别缝起来,裁剪,黏贴,装封皮,最后把一根小丝带黏在书脊内,充当书签。看着慈眉善目的胖子像老奶奶一样飞针走线,花半个小时,“出版”一本够资格送往华盛顿国会图书馆典藏的中文书,在一旁的我感到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秀陶在洛杉矶
春天的天使之城(洛杉矶),晚间微凉。我和秀陶在他家后院,半卧于帆布躺椅上,头上是高可参天的银杏树,疏星在密叶深处眨眼,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秀陶娓娓述及他的平生。他1934年出生于湖北鄂城,1949年战乱中随哥哥和姐姐离家,1950年到了台湾。1952年入读台北商职夜间部,四年后毕业,考进台湾大学,主修商科,1960年毕业。上中学时,他从图书馆读到旧的英文诗集,从此爱上新诗,开始投稿,初具才名。后来参加了纪弦所创立的“现代派”诗社。香港杂志《文艺新潮》1950年代末推出“台湾现代派诗人作品”专辑,第二辑刊发包括林亨泰、秀陶在内的五位诗人的新作。
1962年,秀陶受诗人、企业家吴望尧之邀,远赴越南西贡,在吴所开的生产清洁用品的化工厂担任总经理,算得学有所用。秀陶于1970年代移民美国,在纽约生活多年,和在联合国秘书处工作的小说家刘大任先生交往颇深。1980年代,他定居洛杉矶,结婚生子,在一家大型地产公司当经纪人,主业不是房屋买卖,而是出售坟地。
1990年代初起,他重操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旧业,但不再写现代诗,而是写散文诗。他的理由是,从前无论怎样力求出以自然,都有点煞有介事,或装模作样,他要抛弃与诗绝无关连的附件,如韵律、雅致的语言、呈现的态度,“以无面具、极亲切之散文体写作,极纯净地表达诗思”。他的总体风格,让我想起英国作家亨利·格林的譬喻:“自石中抽出眼泪”。
在宁静的院子里,在蟋蟀声中,秀陶说西贡风情,说吴望尧作为诗人和诗歌活动家令人敬仰的人格和可悲的命运,说酒吧的同性恋者……直到银杏叶承受不住的露水,频频滴在额头。
撤回屋内,就一杯咖啡,直谈到打起惊天动地的呵欠,我们才去就寝。次日早上醒来,秀陶用戴隔热手套的手,捧出小面包,滚热,松软,喷香,至今难忘。
我在秀陶家的另一发现,是他对德国诗人里尔克的钟情,他对里尔克的研究广度与深度都达到匪夷所思的田地。他的藏书不算多,但书架上里尔克的诗集至少有上百种,中文、英文版本固然齐全,还有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版本。我逐本拔出,翻翻,不解地问:你能读吗?他说:不行也得行,想把意思弄透彻,非花笨功夫不可。
秀陶的翻译,以“死磕”著称。早在青年时期,他已直接把里尔克以法文写就的作品译成中文。2015年,他从德文原版编选翻译了一本《最好的里尔克》。他发现,里尔克诗的英译本达十五六种之多,译者领悟不一,译笔各有差异。1980年代他就开始用德文字典下功夫了。他说:“里氏一生的作品皆系严谨雅致的韵文。”秀陶居住在纽约时,一友人辗转得到一位德裔老妇朗诵的几首录音带,他听了,“方得约略拜领了一丝音韵的美”。他在这本诗集的序言中说:“在台北的一月之中,有友人问我,谁译的里尔克最好?我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两秒钟,回答说:秀陶译的!”
现在,这本《最好的里尔克》正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印刷过程中,书尚未出来,秀陶人却逝去了,真是遗憾。
近十多年,我和秀陶的联系少了。从电话知道,他退休后嫌居家无聊,当上老人公寓的经理,并住在里面。好在,几乎每期《新大陆》都有他的文字,不是新成的散文诗,就是选译的当今各国散文诗家经典之作。九年前他寄赠刚在台湾出版的诗集《一杯热茶的工夫》,细读多遍,激赏之余,还有愧疚,因为我给他许下的愿无法兑现。我给秀陶说过几次,要向国内的出版社推荐他的散文诗集,但尝试多处,均无结果。好在,2016年,台湾“黑眼睛文化事业公司”出版了《会飞的手:秀陶诗集》,聊作慰安。
2019年春节,我给秀陶打电话拜年,多次没人接。问同住在洛杉矶的《新大陆》主编陈铭华,才知道秀陶因脊柱病而瘫痪经年。秀陶登在《新大陆》上的最新作,都是陈铭华在他床畔录音,再加整理而成。
2020年春节过后,我和旧金山的友人约好,春天务必去洛杉矶,请铭华带路,看望秀陶。可惜进入三月,新冠病毒暴发,连家门也出不了。秀陶的家人称,诗人昏睡一个星期,然后平静地离开了,与病痛长久的缠斗就此落幕。
刘荒田(作家,居住美国旧金山)